马车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小鱼的头从江江怀里缓缓抬起。
将方才的话全部都听进耳朵里去的男孩盯着少女姣好的面容,一字一顿,“长姐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哪样的人?”江江歪着脑袋回望着这个仅有六岁智商的大男孩。
男孩端正神色,认认真真的,似纠正般的道,“不是俗人。”
明白过来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江江鼻尖泛起一阵酸涩感,短短四个字,被一个孩子正儿八经的说出来时,竟有着一瞬教人落泪的能力。
替小鱼抚平胸前衣襟上的皱褶,江江温声问道,“万一长姐真的是一个俗人呢,若真是那样的话,小鱼还会不会喜欢长姐?”
“当然会喜欢,”男孩迫不及待的回答道,“小鱼喜欢长姐,与长姐是不是个俗人没有任何关系。”
钱姨娘是个顶顶美丽的人,她的孩子继承了她多半的美貌,宋府的所有兄弟姊妹里,唯有小鱼长的最好看。
一个好看的孩子板着一张尚且稚嫩的脸一本正经的说喜欢,是一件很容易让人感动的事情,江江伸手揉了揉男孩发顶,微微弯起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深深的笑意。
至此一刻,她忽而对钱姨娘滋生出了浓浓的感激之情,这一趟回程,即将面对的是冰冷皇宫里的叵测人心,裹着恨意携一腔孤勇重返都城,江江做好了要单枪匹马的准备,而临行前一夜钱姨娘的托孤,让她原本孑然的前路多了一丝温暖的陪伴。
“长姐在想什么?”见她含笑不语,小鱼忍不住开口问道。
江江抿了抿嘴唇,柔声回答,“长姐在想,等到了盛安城,一定要给小鱼找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先生。”
听到大夫这两个字,男孩神色不受控制的沉了沉,再开口回话时,声音里多了几分失落,“原来长姐也觉得鱼儿是个傻子。”
“鱼儿不是傻子。”
“那为什么要看大夫?”
“因为……”江江一时答不上来,顿了片刻后,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小鱼,你而今已有十五,旁的男孩子在这个年纪已经算得上是个小大人了,但你仍旧还只是一个孩子,往后旁的男孩子从小大人变成少年,再从少年长至可拔山举鼎的大英雄,可小鱼你……依然是个孩子!”
听闻长姐的话,男孩垂下脑袋一言不发。
“虽说一直做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但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总要跨入大人的世界里去瞧一瞧才好,长姐还等着看小鱼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家主,”江江将男孩冰凉的手握至掌心,“我的小弟需要看大夫,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傻子,只是说……鱼儿可能要在良工的帮助下才能成长。”
男孩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就在江江以为小鱼不会就此事再作答的时候,他突然抬起脑袋无比诚挚的道,“好,既是长姐所希望的,那么到地儿了鱼儿便去瞧大夫。”
应承的时候,男孩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挂着不谙世事的烂漫笑容,那模样与未涉俗世的六岁孩子如出一辙。
江江搓了搓掌心那双没有温度的手,试图用这样的方式为对方带去一二分温暖。
陛下的御撵打从曲池启程的那一刻,已有侍者骑快马回京通禀,车队甫一到达都城,便是万民夹道迎接的盛况。
圣上的銮驾入宫,所有臣工与其家眷皆下车立于外间相送,威严的明黄色龙纹朝着红墙碧瓦缓缓驶去,江江拉着小鱼的手随宋氏众人站在距离宫门三丈远的地方恭送陛下。
突然,原朝着宫内缓慢驶入的御撵出乎意料的停下,紧接着,年轻帝王踩着矮凳走下马车,于宫门正下方的位置眺望外间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庞,目光锁定到某个姑娘的脸,他唇角不自觉上扬。
夙淮负手折返,向着宫外的人群徒步而来,江江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曾无数次静静凝望着她入睡的眼。
“长姐,”小鱼摇了摇江江的手,略带疑惑的道,“皇上好像朝咱们走来了。”
男孩的话弦儿刚落下不久,尊者的脚步已然在她们面前站定。
因着身量的差距,夙淮在看向江江的时候微垂下颌,他的眸光亮亮的,好似璀璨星河都被装进了那双眼睛里。
“车轱辘驶进宫门的时候,朕突然想起有一句话忘了和你说。”
“什么话?”
负手而立的少年尊者眯了眯眼,唇角微微向上勾起,“江江,欢迎回来。”
夙淮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就像是他身后洒在红墙碧瓦上的阳光一样柔软。
江江长长的睫毛以肉眼难以捕捉的幅度颤抖了一下,少年的脸同巍峨宫墙一块儿映入眸子里,如死水般寂静的眶里吹起了层层涟漪。
去而复返,原来就是为了同她说这样一句话。
看见江江陷入呆怔,夙淮抬手用食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自顾自的道,“朕原想着接你一道儿入宫的,可朕也知道,你有你的打算,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江江终归是要来到阿九身边的,来日方长,朕不介意再等一等你。”
说完这番话,少年转身,领着随侍的太监重新坐上銮轿,短暂停顿的车轱辘撵着细碎的阳光继续朝皇城深处驶去。
送别帝王,众人坐上各府的马车准备离开,就在江江拉着小鱼的手准备登阶而上时,后方的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其中有人高声大喊——
“厂公大人来了,快让开,让开!”
听见这个称呼,江江欲掀帷幕的手顿了顿,而后果断放下,转身面朝着人群骚动的方向站定,一想到故人即将重逢,她原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容展露。
一群侍从率先闯入人群,用身形隔出一道足够马车通过的距离,“厂公大人”这四个字响在人们耳边的同时,歇在皇城墙头的鸟雀一瞬惊起,在天空无头盘旋后飞散。
隐约中,还能听见离的近的几位姨娘极小的议论声。
“厂公?可是那位东缉事厂的欢喜大人?”
“在我大煜朝,如今敢以此为称的,怕是只有那个人了。”
“听闻这位欢喜大人心肠狠毒手段阴辣,经由他手里过的人从没有一个活口。”
“可不是吗,老人们常说,若一个人身上背的人命多了,动物见了都会绕行,瞧瞧方才鸟雀惊飞的情形,这位厂公大人绝不是什么善茬。”
“有那么邪乎吗?”宋姒插进议论声中,“我可听人说这位厂公样貌与学识具是一绝,若非做了太监丢了命根子,这京城的贵女早就踏破了东缉事厂的门槛。”
“姒丫头你可别不当真,就连你父亲这样的人物提起这位厂公的时候,也道他是个狠角色。”
“姨娘就可劲儿吓唬人吧。”
“都别说了,厂公大人来了!”赵姨娘低声制止,嗓音里带着几分愠怒。
漆黑色的马车驶过众人,最后停在宋氏家眷的马车前,那个人自轿中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指尖撩起门口坠着的一层薄纱。
“丞相大人,别来无恙。”
宋旌文面朝那辆漆黑色的马车,脊背挺得笔直,“陛下自曲池归来,一路舟车劳顿,厂公若是想这个时候去御前请安,本官奉劝你还是明日再来的好。”
“丞相说的是,”车轿里的人似乎笑了,“所以欢喜此番前来并非是要入宫。”
那个人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撩开的缝隙里探身而出,径直走到江江面前。
男孩子蹿个儿的速度还真是快呢,短短一年时间,他已经比来曲池见她时还要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