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蓝京与颜思思在办公室推敲修改会议材料——领导小组办公室红头文件下发后,他要求明天上午召开办公室全体人员会议,明确和落实各条线职责,分解相关任务,打通协调协商的联席机制。那些区直机关一把手,撇开资历不谈与蓝京一样起码正科职,享受副处待遇的李宝地连副区长都不怎么买账,相比之下各单位副职才是具体做实事的,也勉强能够指挥调度。
秦铁雁突然大摇大摆闯进来,目光如刀在颜思思俏脸上一扫便认出:
“真有缘分呐,从游客到秘书华丽转身。”
颜思思落落大方道:“秦局下午好,我不算秘书,临时过来帮帮忙的,你们聊……”
说罢主动离开。
秦铁雁盯着她的背影啧啧有声:“好正点的马子,在岛上怎么没注意到呢?你真是有心人呐,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把握重点。”
蓝京不耐烦道;“有事快说,没看我正忙着呢。”
“打扰领导与女秘书促膝谈心,得罪了,”秦铁雁道,“向领导汇报两件事,一是莫胜男被放出来了,明天带小米的骨灰回老家……”
“我们下班后见见她,具体你安排。”蓝京道。
“二是之前有过约定等站稳脚跟告诉我小米死因背后的内幕,现在可以说了。”
“站稳了吗?没有吧。”
“怎么没有?”秦铁雁道,“区分局前脚收到你签发的文件,后脚指定我加入领导小组办公室,听从领导大人指挥。现在大人手下九位副科实职干部,战将如云威不可当。”
蓝京面色一整:“领导发布一号指示,安心工作,小米的事两年内不准提。”
“你说什么?”
秦铁雁当即就要翻脸,手指恨不得戳到他鼻尖,“捧你两句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小米尸骨未寒就变心,天性薄凉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轻点!”蓝京低喝道,“叫声秦局就抖起来了,你才把自己当根葱!别忘了咱俩这一切怎么得来的,人家只会帮一次,以后全靠自己!打铁还须自身硬,意气用事不行的。”
“你怎么硬?年底高速顺利通车?天方夜潭!”秦铁雁道。
蓝京道:“领导二号文件,兹安排秦铁雁同志负责阳玄高速衡芳段拆迁工作,限一个月全部到位。”
“你是疯了吧你!”秦铁雁道,“三年没搞定的事情叫我一个月到位,强拆么,你才是意气用事!”
“我说强拆两个字吗?”蓝京道,“领导只下达任务、关心结果,至于方法方式你自己掌握,哎,一定要在法律框架下做工作,避免引发聚众上访等群体事件啊。”
被他半真半假地说得一脸黑线,秦铁雁气鼓鼓摔门而去。
下班后蓝京到食堂吃晚饭,五毛钱三菜一汤,米饭稀粥馒头不限量,属于区直机关隐性福利。吃完骑着自行车直奔莫小米在市府大院不远居民区租的房子,按莫胜男说法骨灰在家安放最后一夜,之后就要退租了。
门半敞着,客厅里没人,莫小米的遗像和骨灰端端正正摆在正东位置桌上,照片里的她笑容甜美优雅,眉目间闪烁着传神的灵气。
刹那间蓝京泪如雨下,压抑多日的悲恸和伤怀喷涌而出,卟嗵跪倒在地,哽咽道:
“小米……小米……我的小米……”
不知哭了多久,陡地人影一闪有人清脆的声音叱道:
“你还有脸到这儿来,罪魁祸首就是你!”
蓝京猛地抬头:“胜男,我……”
还没说完,“啪”挨了一巴掌,脸上被打得火辣辣的,却见莫胜男秀眉倒竖,两眼红肿指着他道:
“你明知举报很危险非但不劝姐姐收手,自己躲在后面怂恿她冲到前面,看到姐姐坠楼想的不是冲到楼上抓凶手,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你个混账王八蛋……”
她扑上前又要打。
蓝京赶紧以双手抵住她手臂,焦急道:“胜男冷静,冷静!你被关了这么多天,怎么没冲出去找人算账?你想想,你冷静想想……小米的性格为人,她想做的事什么时候听我们劝过?何况都以为十拿九稳,出事瞬间我根本懵了,根本没想到发生那种变故,胜男!”
莫胜男道:“那好,你告诉我那天举报材料涉及谁?小米又是跟哪个见面?此后咱俩一笔勾销,各走各路!”
见她梨花带雨、花容失色的俏脸,蓝京不由得心头一软。论容貌,姐妹俩长得颇为神似,只是莫小米妩媚性感多些,而莫胜男如同其名字,英气勃勃且有几分杀气。以前蓝京私下打趣说好端端女孩子胜什么男,先胜了女才能出线嘛。
他转过身庄重肃穆地朝莫小米遗像三鞠躬,然后道:
“从打耳光到逼问,恐怕不是你的主意……滚出来吧,狗头军师!”
秦铁雁叹息着步出房间,道:“这间屋子里三位是小米生前最信任的人,但你却信不过我和胜男,难以理解,除非你隐瞒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说得对!”莫胜男的火气一点就燃,“我是小米妹妹,有啥我不能知道?”
蓝京神色黯然上前长时间凝视莫小米遗像,又深情轻抚骨灰盒,良久缓缓道:
“若真这样,小米生前就告诉你俩了,可是没有,对吗?”
秦铁雁与莫胜男一呆,相互瞅瞅说不出话来。
“听着……”
蓝京道,“小米让我协助做那件事时应该提防危险的存在,参与者越少越好,只是没料到真正的敌人是……小米有件事做得很聪明,一方面从未在我们面前透露‘省里那人’真实身份,另一方面也没在对方面前提过我们仨的名字,等于是道防火墙,既防止我们不顾一切报仇,又杜绝对方彻底灭口……”
“继续说,难得听到你的真心话,”秦铁雁冲莫胜男使个眼色,“来搞点酒边喝边聊,陪小米最后一夜吧。”
莫胜男会意:“我到对面超市买酒和卤菜,白酒还是啤酒?”
“我吃过晚饭了,陪你俩喝白酒。”蓝京道,这段日子弦绷得太紧,他也想真正放松一下。
小桌子摆在灵前,莫小米遗像正对着上首位置,三人斟满酒齐齐举起再洒到地上以示奠念。
“我们都知道小米在省里有位朋友,或许就是男朋友,也或许……”蓝京道,“她没正式承认过,也没否认,总之一团迷雾。但我和铁雁调到市直机关,胜男大学毕业就进市税务局,包括小米自己仕途每一步都是‘省里那人’帮的忙,这一点无庸置疑。因此她说当面提交举报材料,我半点儿都没起疑心,甚至怀疑就是省考察组某位成员!”
“不是!”
秦铁雁出乎意料道,“我暗中调查了,案发时所有成员都在找市直领导谈话,有足够证人。我还了解到住九、十两层楼的不止省考察组,还有两位身份神秘的人,住进去后基本没露面,是小米亲自订的房间。”
蓝京怒道:“叫你别轻举妄动,就是管不住手脚!”
“你没听说市领导层面消息吧?”秦铁雁道,“刘市长对小米印象很好,连续两次在相关领导面前表示不相信她畏罪自杀,似有重启调查的意思,不过黄运雄以四位厅级领导签字为由坚决不肯,孙市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目前此案正在市正府内部发酵。”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别想得太简单!”蓝京挥挥手道。
秦铁雁又要争辩,莫胜男打断道:
“你俩为什么直觉楼上就是‘省里那人’,万一不是呢?”莫胜男道,“以‘省里那人’身份怎会专程跑到衡泽杀人灭口,不怕身份泄露?”
蓝京静静道:
“我的判断应该没错……小米喜欢赤脚,大冬天也如此,但她只在学生宿舍和家里这么做对不对?那天她就赤着双脚,说明楼上那位是她极为信任、亲近的。即使如此还留了个心眼,临时到二楼开了个房间接受我的材料,也让我躲过杀身之祸。至于身份泄露问题,铁雁更有发言权,很多命案都是迫于不得已的原因临时起意,真相往往掩藏得很深,很深。”
涉及案情分析,秦铁雁反倒沉稳下来,道:“有道理,否则凭小米对那人的信任完全可以诳到偏僻的、荒无人烟的地方,明明能做得更隐匿,为何选择众人瞩目的市一招?必定局势失控,或出了什么岔子……”
“姐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出岔子?”
莫胜男失声痛哭道,“除非她被爱情冲昏头脑,世上男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垃圾,垃圾!”
两位垃圾面面相觑,半晌秦铁雁柔和地说:“胜男这段时间悲伤过度,也太累了,扶你到屋里睡会儿吧,我和蓝京在这儿守着。”
“不要你扶!”
莫胜男硬邦邦道,起身噔噔噔跑进卧室,两位垃圾相顾愕然,下意识端起酒来碰了一杯。
守到天明时分蓝京才回去洗澡换衣,在门口又碰到正出去晨练的老妖婆,闻到他满身酒气时忍不住皱了下眉头,这回也没使唤方婉仪“扶领导”。
连喝三天,革命小酒天天醉,真是以一己之力败坏整个公务员队伍形象,可明明其中两顿自费哎。蓝京无不郁闷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