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正午,政事堂。
帝国所有的决策都要在这里拟定、议论、审核、批复,不经过政事堂的宰相审核副署,即便李世民的命令,也不能称之为敕令。
一道道奏报从天下三百余州汇聚于此,然后发出一道道堂牒,六部九寺在政事堂的领导下,维持大唐朝廷的运行。
帝国的宰相们,在这里讨论着帝国的国策,大唐上千万百姓的命运,四夷邦国的或存或亡,都在这里得到决定。
即便如此,位高权重的宰相们,也难以逃脱人类毕竟是碳基生物的现实,一上午的高强度脑力运动消耗大量的能量,必须立刻补充能量,否则处理机能就会下降。
这个过程,一般叫做吃饭。
“列位相公,陛下赐食至。”
小黄门引着十几个仆从,手捧雕刻精美,装饰华丽食盒,迈着稳健的步伐,先朝诸位宰相行礼,得到相公允许后,方才踏入政事堂,将内宫御厨制作的餐食布置在食案之上。
“噫——今日有炙鹅。”
房玄龄喜道,他最爱吃烧鹅了。
“还有魏相的醋芹。”
魏征看到一盏翠绿的醋芹,顿觉食指大动,可是心中却警醒起来,陛下肯定有事……十有八九是要包庇昨日胡闹的吴王。
哼。
本官身为侍中,职在匡正天子,辅弼大唐,岂能被一盏醋芹收买?
就算是两盏也不行!
“列位相公,赐食已全。”黄门毕恭毕敬的禀报,见相公们无事,倒退三步离开政事堂,抱着食盒站在树荫底下。
稍后宰相们用餐结束,他还要负责收拾残羹冷肴。
“房公请。”
“玄成先请。”
毫无意义的客套很快便结束,流程进入有意义的客套。
“药师身体可好些了,吐谷浑苦寒之地,药师一大把年纪远征,当真劳苦功高,请坐上首。”
“玄龄兄安坐便是,某今日是被陛下召来政事堂,枯坐一上午也不知有何事?”
李靖捋着长须,满面疑惑。
他疑惑的是,自己在家赋闲修养正得意,每日读书著书,何其愉快。
然而,昨晚突然来了天使,先是赐下食药,又嘱托明日一定要前往政事堂视事,何其古怪。
若不是传令的人是打了十几年交道的王德,李靖几乎要怀疑是有人矫诏陷害自己。
可是嗅到菜肴的香气,李靖顿时觉得没有白来,蹭一顿政事堂的饭也不错。
政事堂的赐食不知道起自何时,但时至贞观十一年,已成定式,每日内侍省都会做一份赐食,送去政事堂,供宰相们享用。
菜肴的丰盛程度虽然比起赐宴相差甚远,但滋味和用料绝对没的挑拣,妥妥是大唐最高水准。
有时候,皇帝也会刻意赐予宰相们一些特殊食物,比如讨好魏征,请求他闭嘴的醋芹。
当然,有没有效果另谈。
至少魏征每次都把醋芹吃完,然后第二天毫不犹豫的进谏。
…………
堂食规矩并不繁琐,当然这是在久居高位的宰相们看来。
众人各自安坐后,房玄龄首先举箸,诸位宰相随之举箸,一个小细节便能看出房玄龄乃是大唐的首相,也是李世民最为信重的宰相。
“咦——?”高士廉举起食箸,忽然看到自己食案中摆着一份薄薄的文牒。
“士廉兄,怎么了?”
“这是……陛下亲笔。”高士廉当即认出李世民的笔迹,不过并没有太过在意。
其一,作为一个自诩擅长书法的皇帝,并且实际水平确实很高的皇帝,李世民总是逢年过节写点书法东西赐给大臣,久而久之,谁家中没有几张李世民的御笔书法,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其二,这位高士廉乃是长孙皇后兄妹的舅舅,更兼在长孙无忌兄妹之父死后,亲手将长孙无忌与长孙皇后养育成人,并且作为母族长辈,将长孙皇后嫁给李世民。
也就说,在李世民还是唐国公二公子的时候,就和高士廉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在诸位宰相中,李世民与高士廉最为亲近。
于是,他在杨妃宫里和李恪一起熬夜憋的主意,此刻便放在高士廉面前。
“置诸道采访处置使,察官吏清平刑狱,赐旌节……”高士廉小声念道,众宰相也纷纷放下食箸,侧耳倾听。
“……具以职事四品以上充之,”
此句一念出来,众宰相面面相觑。
四品以上?
那指的不就是咱们吗?
大唐施行群相制,政事堂没有固定数额,少了几个人依旧可以运转。
当然,四品以上也是有其他官职的。
比如六部尚书、九卿、御史大夫,算上武官还有十二卫大将军……倘若将授予半退休老官的特进等职以及荣誉性质的三公三孤算上,几乎可以破百。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大家心知肚明皇帝陛下说的“职事四品以上”指的是谁,甚至此刻已经有人在猜测自己要去哪里转一圈,只当去国游览名山大川。
四品,在唐代官场是一条分界线。
四品以上便是可以参与国家大政,在国史中书录自己名姓的高位尊职,位高而权重,备受礼遇。
因此,四品以上官员的擢升,从来不由吏部审核,也不由政事堂选拔,尽是天子诏敕颁下,凭此晋升。
当然还有更现实的原因:吏部尚书也不过三品官,怎么可能决定同级官员的升降呢?
不过列位相公并没有思考太久,因为高士廉继续念了下去:
“……其采访使,察刺史以下倍公向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正今……”
昨晚,李世民和李恪翻阅典籍,最终还是对古人智慧心服口服,该巡察什么,六百年前的汉代便已确定下来了。于是,在汉察六条的基础上,李恪斟酌损益,最终和李世民定下了六条核心要点。
当然,这六条还在秘而不宣,要先让宰相们议论一下,最后李世民再拿出自己的决定。
小小手段,不足为道。
说来讽刺,如今巡察打击的目标“刺史”,在汉代正巡察的执行者,六百年过去,一切都物是人非,刺史变成州县长官,采访使成了当年的刺史。
或许,几百年后,地方长官的名号,将会便为采访使也未可知呢?
就像刺史一样。
历史的有趣,可见一斑。
昨夜杨妃宫中,老李小李看着这段令人啼笑皆非是历史,相继笑出眼泪。
不过李世民的眼泪却一直在流。
汉兴此政,汉今安在哉?
唐亦兴此政,六百载后,唐安在哉?
作为皇帝,最为伤心的事,无非是心中明知自己的王朝一定会灭亡,就像前代秦汉,纵使煊赫一时,也难逃覆亡的命运,还不得不将前人做的事,重复一遍、两遍,乃至无数遍。
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朝走向可以预见的命运。
却没有丝毫办法。
“诸采访使以八月为限,期至,或敕还朝,或移巡道。”
“诸卫府、镇戍不在察列;关内、河东、河北三道延边各州,及大都督府有军职者,不在察列;塞下诸部落,不在察列。”
…………
宰相们堂食议事,李世民也在宫中大快朵颐。
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但李世民此刻仍然神采奕奕,一点不见困倦之意。
反倒是李恪,哈欠连天。
经过一夜整理,分遣采访处置使的计策几近完善。
首先,担任采访处置使的人员,从最初的宰执,扩大到职事四品以上的官员,不拘文武。
毕竟,老李不可能把政事堂的宰相全派遣出巡,帝国还运不运转了?
其次,作为巡察区的道,也进行了细致的划分,在交通不便的地区,以及政务繁剧的地区,将一道拆分,比如:江南道、剑南道、山南道、河南道,前三者交通不便,境内山地丘陵遍布,更兼道路难行,朝廷统治基础薄弱。
而河南道,则是妥妥的政务烦剧之地,东都洛阳、大运河、洛阳周围诸多粮仓、洛阳宫以及周边的离宫,还有治理黄河流水般钱粮,哪一件不是滋生蠹虫的地方?
凭一人之力治理,只能靠皇帝移驾东都,带着几万大军,四处扑火,防备这些蠹虫反戈一击,困兽之斗。
于是,大运河首先从诸道中分离出来,继而按照地理位置,天然划分为四段。
洛阳诸粮仓亦析置采访使,以典兵多年,深受李世民信重的段志玄充任。
只因李恪问了一句,如果洛阳仓起火,该怎么算。
再者,采访使的巡察范围也多了许多,毕竟生产力有限,派出宰执地位的官员巡察地方不容易,肯定要多做些事。
但这个限度却难以把握,既不能让采访使干预地方政务,形成事实上地方长官,又不能一点权限不给,让采访使看着地方乱相干瞪眼。
于此,李世民苦苦琢磨到三更,仍旧一无所获。
“好困啊……”李恪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夹菜往嘴里送,美味的菜肴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他恨不得立马躺到软软的床上,点好暖炉拉上窗帘,好好的睡上一觉。
“就知道睡,朕昨夜才睡了两个时辰,也没——哈欠。”
揉了揉突感酸胀的眼睛,李世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可仍旧在琢磨思虑一晚的问题。
举目一扫满脸困倦的李恪,李世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问道:“恪儿,朕若给采访使放权,采访使干预州县政务,权势过甚,该怎么办?”
“那就别放权……”
李恪睡眼惺忪的回了一句,虽然声音洪亮,可眼里一分神采也找不见,妥妥的梦游天外。
“若说不予采访使放权州县有变,亦或是豪右不法,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又当如何应对。”
“那就放权……”
和方才状态一样,李恪睁眼说着梦话,还顺带夹了口青菜,胡乱嚼几下混着汤羹咽下肚去。
“那到底放权还是不放?”
“那就是放与不放,父皇问列位相公去吧……儿臣困得不行,先去睡了,父皇吃好喝好。”
您老人家可是皇帝啊,就不能自己拿主意。
李恪实在撑不住,草草行礼,在李世民沉思的目光中,浑浑噩噩坐上肩舆,还不等回到宫殿,便呼呼大睡起来。
似放与不放,还要问宰相?
李世民抿着嘴唇喃喃不止,继而眼神越来越亮,仿佛双目放光,那一丝倦意早已丢到真腊国去了,忙叫王德撤走膳食,换上笔墨纸砚,执笔便写,文思如泉涌,不多时,一张白纸便写满了蝇头小楷。
好一个吴王,竟然能想出这种鬼点子。
先设立机构,再任命采访使。
这便是学先立三省,再置三省长官。
将采访使的权力从人转移到机构,采访使并不直接掌握权力,而是透过采访使官署(诸道采访使司)掌握相应权力,正常使用自然无有阻碍。
或许还可以仿照“参知政事”“参豫朝政”乃至“同中书门下三品”的使职设立更多“临时”采访使,分散采访使的权力。
一旦要侵夺州县行政,便不是一个两个宰相依靠权势压人,而是两个官署扯皮夺权,不在朝中地方吵个几十年,就太小了这些官僚了。
就算有些采访使强压州县做事,御史台弹劾起来目标也大了许多,整个采访使司都是靶子,可比原来弹劾一个宰相简单多了。
又何况,假如变生肘腋,采访使可以依靠采访使司调动地方……有前例可抄嘛,地方刺史在遇到入寇、天灾之事,也可以在上奏中枢的同时,调用折冲府的卫士府兵。
有了机构做支持,任命采访使就可以变成常务,或许日后入朝为相,便要做上两人采访使,捉几十个贪官墨吏,夷平几十家不法豪强,然后才能入朝为相。
诶……如此说来,马周此番出巡采访诸道,回朝便可以做宰相嘛。
政事堂可算有了朕一手提拔的宰相。
想到这里,李世民越发得意李恪,吩咐王德:“吴王旧日所居住的宫室连同服侍之人,一并赐给吴王,你再挑拣朕的故剑,赐一柄给吴王,等吴王睡醒告诉他朕这几日要和他议论国事,让他别出宫了。”
“奴婢遵命。”
“对了,一会让太子过来……昨夜他肯定没睡。”
“是,奴婢这就去。”王德躬身应命,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驻足不前,“陛下,应国公武氏女年十四,姿容绝美,可入宫侍奉陛下……”
“朕哪有心思在这里,十几个儿女整天给朕惹麻烦,闹得朕头疼欲死……就数吴王最闹腾,不把天捅破不罢休。”
李世民揉着脑袋笑道,虽然言语犹在责备李恪,但语气听上去显然以怜爱为主。
“是是,奴婢知道了。”王德擦着汗离去,果然圣心难测啊,前几天陛下还说要选公卿女充后宫,今天就变卦了。
李世民一口一颗嚼着点心,感觉肚子还没吃饱,朕分明已经吃了两碗饭了,怎么还想吃。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倘若朕的儿子们要是个个都像吴王,朕少说也能多活十年。
“来人,再添一碗饭……取兰陵酒,朕今日要痛饮三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