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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崔老太太是被两个儿子抬回家的。

因为气急攻心,伤心过度,她在县衙红案榜前哭晕了过去。

这一路,她听得最多的两个字便是:认命。

回家后。

村子里的人来探望她,也都劝她‘认命’。

咱们都是乡间田野地里的泥巴腿子,天生伺候庄稼的命。

何苦折腾着非得读书呢?

崔老太太木着一张脸,任由别人念叨,却始终不发一言。

等外人都走了。

老太太把全家人都喊来,平静道:“崔家以前不是泥巴腿子,以后也绝对不能是泥巴腿子。”

没等其余人开口。

老太太指向外面,浑浊的泪水自眼眶向外流淌:“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对我有怨言,不想读书了,想种庄稼过安生日子。”

“可是你们出门看看,那能长出庄稼的泥巴田地,才是最会吃人的陷阱牢笼,一脚踩进去,祖祖辈辈都出不来了啊!”

她声音凄厉。

崔岘怔怔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异常震撼。

一个未开蒙的古代乡野老妇。

得吃过多少苦难,经历过多少岁月的鞭笞,才能说出这番话啊。

人们常说:云贵川的十万大山,是困住无数人一生的梦魇囚牢。

但河南一马平川的田地,对于穷苦百姓们来说——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十万大山’呢?

“如今人人笑我老崔氏癔症,泥巴腿子妄想桂榜高中。但短短二十年,他们便不记得,曾经的崔家,出了一位举人老爷,一位秀才相公。”

“他们凭什么说崔家是泥巴腿子!崔府的大门外,曾经还挂着举人之家的牌匾!”

“伯山、仲渊,娘这些年时常想不通啊!你们祖父,是南阳府读书人都敬重的举人老爷,你们的父亲,也是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

“可怎么到了你俩这里,就次次落榜呢!”

崔老太太泣声质问。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如鲠在喉。

他们也确实在努力读书,可……就是读不出个名堂啊。

唯有崔岘心中有数。

大伯、父亲本来天资就一般,只懂读死书,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再加上没有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如何中榜?

寒门难出贵子,便是这个道理。

崔老太太眼神失望的看着两个儿子。

许久后又颤声回忆道:“当然,也不全然怪你俩,娘知道,这些年你俩心里也苦。当年你们祖父远赴江浙做县令,却遇上倭寇作乱,为守城护住百姓,你们祖父祖母因此牺牲。”

“那个时候,你俩还小。你们父亲……你们父亲他远赴浙江奔丧,回来后心神俱损。”

“再后来出了孝期,你们父亲不顾身体虚弱,强行去开封参加乡试。然后……然后熬垮了身体。”

“乡试开考后,贡院闭门不开,纵然是考场走水,考生暴毙,也断然没有开门的道理。可那九天六夜的考试,是真能把人给熬没了啊!”

“当时,你父亲自知身体已到大限,苦苦哀求提调官将其隔着院墙丢出考场。”

“因你们祖父抗倭战死,当年的主考官,破格开恩,同意了你们父亲的请求。”

“我闻讯赶至,甚至都没来得及哭,你父亲躺在考场外狰狞着脸,死死攥着我的手,说……说……”

说到这里,崔老太太哽咽到失声。

崔伯山哭着道:“娘,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们父亲他说,哪怕倾尽家财,也要让伯山、仲渊读出个名堂,否则他死不瞑目!这杀千刀的男人,也是狠心,真睁着眼睛就去了。”

“他那话,至今都在我脑子里念叨,这么多年一刻都不停歇。”

崔老太太没有理会儿子,继续颤声道:“我年纪轻轻便成了未亡人,本就悲痛。偏偏你们那好二叔,欠了一大笔外债,嚷嚷着要分家。你俩年幼,娘是寡妇,只能任他欺负。”

“在族老们的见证下,娘替他还债,又咬牙分了家。卖了崔家的大宅,卖了字画家具,卖了数百亩良田。七成给他,我们留下三成。”

“再往后这些年,我们搬回到河西村。为了供你俩读书,再加上娶妻,家里能卖的,不能卖的,娘都卖了。”

“县城里每家典当铺的掌柜,都认识我,也都笑话过我。”

“甚至南阳县城里,都将癔症的老崔氏当做谈资。”

崔老太太惨然一笑,问道:“伯山,仲渊,你俩说,娘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你俩不读了,以后娘下去,有什么颜面见你们爹,见你们祖父祖母?”

听祖母说起当年事,崔岘想,原来崔家以前还真风光过。

可惜,结局令人唏嘘。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二人齐齐跪下。

崔仲渊哭道:“娘,我们读,继续读!我跟大哥一定会考中的!”

两个儿媳默默垂泪。

崔钰、崔璇姐弟俩也跟着哭。

昔日种种不幸遭遇,让这个家被苦难侵蚀到千疮百孔,底色遍布伤痛。

崔岘心头发堵。

他想,十几天过去,富贵哥那边仍旧没信儿。

要不,先主动跟家里提去县城读书的事情吧。

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完了。

但没等崔岘开口。

他听见祖母说道:“读,书是一定要读的。伯山,仲渊你俩要继续读。娘想着,钰哥儿今年9岁了,再不开蒙就迟了,也一并送去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崔岘也是一怔。

原来,方才崔老太太说了那么多,铺垫了那么多,目的是为了让钰哥儿读书。

崔钰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崔岘,正准备回绝。

大伯母林氏最先反应过来,抢先哭道:“娘,家里已经这样了,实在供不起了啊!”

陈氏也道:“大嫂说的是,如今家里饭菜常年都不见荤腥,再供一个,咱一家人还怎么活?”

崔仲渊开口欲劝。

崔伯山伸手压下弟弟的肩膀,难得出言拒绝了老母亲:“娘,日子还得过下去,若是您执意打算让钰哥儿开蒙,那我不读——”

崔老太太一改方才的哀痛,厉声打断大儿子:“不行!你要读,老二要读,钰哥儿也得读!我老婆子嘴里一天省一顿饭,也要把钰哥儿供出来!”

这话简直听得全家人心头绝望。

而裴府的老管家,便是这个时候登门的。

“敢问可是崔家?我乃裴府的管家。此次贸然登门,是受东家所托,请贵宅崔岘小哥,予我家小少爷做书童。”

老管家站在大门外,声音诚恳,客客气气说明来意。

为避免误会。

管家还特地解释道:“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崔岘小哥名义上来做书童,实则是来给我家小少爷,做个玩伴。”

书童?

听到这话,其余崔家人还在茫然。

崔钰最先慌了。

他第一时间回想到,祖母前些天问他要不要读书,他反问岘哥儿怎么办。

祖母沉默不语。

难道……

家里钱不够,为了让他读书,祖母把岘哥儿卖了,去给裴府少爷做书童换银钱?

现在裴府管家来带岘哥儿走!

崔钰越想越觉得是这种可能。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看向祖母哭诉道:“祖母,你把岘哥儿卖了?我不同意!要卖的话,你卖掉我,让阿弟去读书吧!”

崔仲渊、陈氏闻言脸色大变,急急将儿子护在身后。

老太太把岘哥儿卖掉了?!

其余崔家人同样神情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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