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春是十二个人中报名最晚的一个,所以排到了最后。第十一个人出来之后,她明显感觉里面沈管事叫她的时间隔得长了一些。
“金堂镇宋家村,宋立春。”
“来了。”
宋立春推门进来,一袭绢布蓝衫抢先映入眼帘,只见这沈管事身材修长,头戴明制书生儒巾,面目清秀俊朗,肤色白皙,唇周一圈似有还无的浅色绒毛。
她刚才听得清楚,那被他称为‘老师’的老者,可是亲口所说,眼前这位可以用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来形容的书生模样的管事,可正是她差点冲喜的那位小三元秀才公。
她刚才也听得仔细,还根据那‘老师’的话,偷偷算过眼前这位的年龄,也就十八九岁。
古人用虚岁,换成周岁则减一岁,十七八的年纪,在后世还是个高中生。
可眼前这位,周身的清冷气息,却已然告知众人,他是个行事干练的成年人。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深邃,阴郁,淡漠,像一个饱经风霜看透一切的智慧老者。
“沈管事。”宋立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在对方的示意下,轻轻关了房门,坐在了专门为应聘者准备的长条桌椅旁。
沈齐淡淡开口:“嗯。先把这页纸上的文章念一下,然后再抄写另一页纸上的人名。”
这是要确认应聘者识字与否,会写字与否。
这自然难不倒宋立春,只见端正起身,像上学时带领全班早读的样子,低着头看着书本,口齿清晰,声音朗朗。
落落大方的模样,倒是令沈齐有些诧异。
在女子清脆悦耳的朗读声中,沈齐有些走神。
他刚才看到这个应聘者的资料时,还以为是巧合,毕竟母亲整日在他耳边念叨这个名字,他耳朵都快起茧了。应聘资料上刚好未注明性别,自是因为世人已经默认出来做事的都是男人。所以当他看到那写有户贴及名姓的资料时,还以为与那女子是同村同名同姓的男子呢。
他前几天让人去退婚,却被母亲屡次强行阻止,后见他实在一意孤行完全没得商量,便狠狠教训了他一番,到现在都不肯理他。
他一开始还以为,那女子是何方神圣,能令自己母亲尚未见面的情况下,就死心塌地认了做儿媳。
后来向管家打听才知,原来是母亲找了得道高人合过八字,说是这女子与他天作之合,且旺夫旺家,错过她,他这辈子就等着后悔去吧。
他有些头痛,不知该如何向母亲表明此生不婚的打算。
实在是,他这一病,竟神奇地把这一生都经历完了,从半生权倾朝野到七十岁时落为阶下囚,还得了个满门抄斩的悲壮结局,从醒来后到现在,每每想起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他在半病半梦中经历的那一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最后的满门抄斩,实际上被斩的只有他一人。
并非那篡位上去的帝王仁善肯放过他沈家,而是他沈家已经九代单传,本枝旁系空无一人,到了他这,为大周为百姓操劳一生,竟是无暇顾及娶妻生子,沈家已经后继无人,而且爹娘也幸运地在上一年同日寿终正寝。别说满门抄斩,就算诛九族,也没几人会受他牵连。真是因祸得福了。
老天爷已经给他警示至此,他今世又怎会如母亲所愿娶妻生子?
谁知今世自己避开了前世之祸,今世的人生又会如何发展?
万一,万一行差踏错一步,结局又与前世殊途同归,若真有妻有子,岂不是要受自己连累?
还不如就如前世一样,唯他一人受过便好!
女子的精巧小口一张一合,终于念完那一页纸的《孟子见梁惠王》,停顿了一下,看向沈齐。
沈齐猛地拉回思绪,“很好,继续。”
宋立春便开始抄写人名。
沈齐平日,不管读书还是做事,哪怕前世官至首辅权倾朝野,一贯谨慎专注且低调,人前从不分心。
可此时此刻,他却控制不住地又走神了。
母亲说,合完八字后,又让人卜了一卦,卦象上云:若娶此女,他身体上会百病全消,命格上会逢凶化吉。此女还能助沈家在家业上翻千百倍,甚至还能破除沈家九代单传的魔咒。两人疯狂开枝散叶,六子二女之命。
前世上了刑场,即将行刑之际,他有过刹那的后悔念头,悔自己忙碌操劳一生,竟没享受过男欢女爱子女绕膝的人伦之乐,实在是人生憾事。
他与此女天作之合,且会生育六子二女?
沈齐目朝窗外,脸上似有神往之意,不过也只一瞬间,他便摇了摇头。
且不说他笃定自己此生不会娶妻生子,便是哪天忽然失忆昏了头成亲了,沈家世代单传的魔咒,又岂是眼前与其他女子并无二致的普通女子可破?
六子二女?
什么得道高人算的命?等忙过了挑河这件事,他必定找母亲问个仔细,揪出那个招摇撞骗的,免得他再继续行骗!
“沈管事,人名已抄写完。”
宋立春开口,再次把沈齐不知飞到哪里去的思绪拽了回来。
娟秀小楷,端庄工整。
沈齐似是很满意,却话锋一转:“你可知记账这差事主要做什么,待遇又是如何算的?”
宋立春昨晚才听宋二壮说过,便如实作答:“我爹告诉过我,挑河工五十人算一队,一个记账的就负责一个队的账本,分发饭食、和工钱、记录上工时辰和请假……至于记账工的待遇也听说了,按一百文一天算工钱,管一日三餐及住宿……”
宋二壮跟她怎么说的,她便如实转述。
沈齐点了点头,突然冷不丁问道:“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每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来应聘的另外十一个人,有的根本认不了几个字,有的认识字也会写,可一到算术就不行了。
这次记账的活虽不复杂,可若真有人是可用之才,先提前登记在册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也挺好,免得急需要用到的时候,又像这两天一样手忙脚乱。
沈齐自认出的题十分简单,是《九章算术》里的原题。
不过他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
眼前之人是个女子。
而女子,能识字会写者已实属难得,怎么可能会看过《九章算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