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乔当然不知道,沈家为何不愿将女儿嫁过去。
因为这实在是牵涉诸方面的考量。
其一,太子与纪太师不睦,他不愿意夹在两边难做人。其二,自然是因为纪明寒的名声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
要说纪明寒也算个天才少年。
十七岁身中探花,十八岁随兄出征便立下赫赫战功。十九岁被陛下封为殿前司都虞侯。但也是同一年,大晋与大梁开战,纪明觉被俘,纪明寒带领一队轻骑孤军深入,硬生生抢回了奄奄一息的纪明觉。
如果事情到此,纪明寒也算个年少有为的英勇将领了。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算是彻底绝了他在盛京贵女圈子里的名声。
据说当年烟雨阁有一位花魁娘子心仪他,就潜遣了仆从私下给递了手帕。没成想他倒真的去了,原本也是一段风流才子翘悄佳人的桃色新闻。可偏巧这位花魁娘子的尸体第二日就被人从金明池里捞了出来,且死状奇惨。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恰巧这位纪二公子又是个冷面阎王,坏名声顿时就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传开了。是以,好人家的姑娘说亲时都要避着走,纪二公子的婚事也给耽误了。
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姻缘不行,官运却亨通。不过三年纪明寒就升任了中枢要职。
……
枢密院,政事堂。
城东西四巷,打更的梆子响了三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名更夫,一人持锣,一人持梆,边敲边喊。白雾从俩人口中蒸腾而起。路人行色匆匆,揣着手各自往家赶。
屋檐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积雪,高墙大院内,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两旁整齐种着两排树。
政事堂东侧的房间里,窗户半开,青花烛台上火光摇曳。
纪明寒坐在太师椅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额角,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军械所提点官送来的图纸,听着下属呈上来的奏报。
“大人,金陵府水灾一案大理寺已经审结,知府江逐流抗下了所有罪责,宋大人给判了流放。”
“知道了。”纪明寒语气淡漠,眼皮都没抬一下。
下属迟疑了半晌,站在原地没动。
“还有事?”
下属躬身:“昨日大理寺关押江家女囚的监牢被劫,一行人扛着一个女囚进了太子府。这事做得隐秘,又因着死囚的人数是对得上的,大理寺草草处理了尸体,就瞒着没有上报。”他顿了顿,抬眼去瞧纪明寒的脸色。
纪明寒手指微顿,放下手里的图纸。
“换囚?”他眉梢微动,指尖轻叩桌面。冷冽磁性的嗓音问道:“换的是他夫人还是女儿。”
下属躬身:“是女儿。”
“人送去哪了?”
下属犹豫了一下:“送去了沈从之大人家。”
纪明寒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后仰,依靠在扶手上:“沈从之的女儿前脚跟别人跑了,太子后脚就将人送了过去。这是非要将人塞到我纪家了。”
下属抿唇,颇为识相地拿出了一卷画轴。
“大人,这是江家小姐的画像,和户籍信息。”
他将画轴呈于案前。
纪明寒随手翻开,一张小像映入眼帘。
二八年华的豆蔻佳人,樱唇琼鼻,精致小巧的脸上,一双杏眼欲语还休。她右侧眼尾有一颗泪痣,给这张娇俏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妩媚。
“江流萤……”
纪明寒双眸微眯,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良久,他合上画轴,起身对着下属道:“备马,回府。”
寒风中,一匹膘肥体壮的黑色骏马穿街而过,朝着太师府的方向疾驶而去。
……
太师府,德寿堂。
纪老夫人坐在暖阁里,手里拿着一把祥云剪,笑眯眯地剪着喜字。下手坐着纪明觉的媳妇儿崔氏,正拿着绣绷绣着鸳鸯。
榻上的矮桌上摆着各色茶果,屋内炭火很足。
纪老妇人开口问道:“迎亲要用的一应物什可都准备好了?”
崔锦绣笑道:“祖母放心,前儿个族里的长辈都来过了,见了父亲和明觉,跟沈家的族亲也都碰过面了,婚礼的流程和一应用度也都敲定了,就等后日迎亲了。”
纪老夫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
她穿着黛色缠枝纹织锦的袄子,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发髻上还插着一支翠玉簪。老太太笑得很开心,二小子的婚事放在她心里多年,都快成了心病。这下好了,虽说沈家姑娘年龄上有些小,但等过了门儿好好将养两年,到时候抱个曾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崔锦绣看着老太太喜笑颜开的表情,缓缓垂下了眸子,不禁面露一丝担忧。
明觉说,沈家是太子塞过来的一颗棋子,那位沈姑娘真的会心甘情愿嫁给二叔吗?即便嫁过来,娘家捏在太子手里,想必也很难与纪家同心。哎,只是可惜了二叔,白白耽误了这么些年,如今连婚事都尽是算计。
老太太这边是喜气洋洋,纪夫人房里则是愁云惨淡。
她坐在榻上,背对着纪庭云,掩面啜泣。
纪庭云想上前安抚,却被老妻一把推开。
“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大儿子年纪轻轻被你送上战场,伤了身子,可怜锦绣年纪轻轻膝下没有个一儿半女承欢。如今老二的婚事也让你给搅黄了。”
“你与太子素来不和,他求着陛下赐婚要老二娶沈家的姑娘,他安的什么心整个盛京都能看出来。可陛下竟真的赐婚了。放这么个眼线在家里,这日子还怎么过?你说这孙子你还打不打算抱了。”
纪庭云听着妻子的指责,一个头两个大。
他有什么办法,儿子那样的名声,哪个勋贵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能娶个文官清流家的姑娘已经不错了。至于说这沈从之,拿不住他?他这一品的太师也不用当了。
“哎呀,她一个小丫头,你和锦绣看紧一点,翻不出什么大浪。至于子嗣,先让老二处处看,不行就给他纳妾。”
纪夫人瞥了他一眼:“嫡庶有别,那能一样吗?”
“就别管嫡庶了,肯定让你有孙子抱不就行了。”
纪夫人咬牙,指着纪太师憋了半天。
“滚。”
“……”
太师府正门,纪明寒翻身下马,顺手将马鞭扔给了门房。皮靴踩过石阶,一袭玄色风帽裹着寒风稳稳落入小厮手中。
门檐下的红灯高挂,应着冷月寒霜,在地上镀上了一层昏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