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文学
牛皮不是吹的 小说还得看我推的

第2章

红绣和翠屏扶着贺荔和崔妈妈下骡车,贺荔理了理身上的皱褶,重新从红绣手上取了披风穿戴好,抬头就看见老金正和个皮肤黝黑的矮瘦汉子凑头讲话。

老金脸上笑得很放松,眼睛都眯作一条缝,他伸手一推那矮汉子:“你跟我来拜见小姐。”

那黑瘦汉子几步跨到贺荔身前,隔着几步站定。他头上缠着块方布,眼神锐利,身着棉布短打,贺荔见了便心知肚明,他定然是老金找来的久资历的行船客。

贺荔打量那汉子时,那汉子也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少女一身素白,外套件石青滚兔绒披风,身姿纤细,盈盈而立,自有风动芙蕖,雨打春棠的清濯丽色。

他定眼观她神情,因少女并未带上檐帽,他常年夜间行船,眼力远超常人,能看清少女脸上的处处细节。今夜涉险离家逃府,少女眼角虽微微发红,神色却安详从容,与身后几人的惊慌难掩大不相同。

若是寻常豆蔻少女被他打量,恐怕要羞惭地以袖遮面,头一扭躲回车里,可眼前人却八风不动,甚至颇有余裕地对他和善一笑。

他心中慨叹:“了不得!英雄果然是英雄种!怪不得能顺利设计逃府,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城府,云家到底是命不该绝。”

他不再迟疑,当即对少女下拜:“小人丁庚,见过大小姐。”

老金替他介绍道:“他是云家远洋船队的船把式,十五岁就跟着云家走南洋,为云家效力二十余年。我和他一起出过海,知道是个对云家忠心耿耿的好汉子,大小姐大可放心。”

崔妈妈越打量越觉得眼熟,惊呼道:“竟是你!”

“当年送小姐来泗州出嫁的就有你,是不是。”

这里的小姐自然指的不是贺荔,而是她的生母,云家大小姐,云蓉。

那汉子笑道做了个手势:“竟都是故人,请上船说话,要跟你们一起走的柳氏也在船上。”

一行人上了船,挑了船上二层的一处落座。丁庚点起了灯,柳寡妇还没睡,特意送来茶水点心,也向贺荔见了礼。

贺荔见翠屏的脸熬得发白,出声道:“除了红绣,崔妈妈和金伯,其他人都回去歇着吧,今夜许多波澜,叫你们也跟着担心受罪。”

她温煦地对翠屏说:“你身上还有伤,别一起跟着熬了,咱们已经逃出来了,安心歇着。”

丁庚忙说:“房间都收拾好了,我叫外面人领你们去。”

人散后,丁庚忍不住问:“那姑娘应该是大小姐身边得用的,怎么会身上落了伤?”

他当然惊疑,贺荔对下关怀备至,人定然不是她罚的。那丫头既然被带了出来,就说明她和昔日云大小姐跟前的崔氏一样,是十分得用的身边人。这种下人代表的是主子的脸面,轻易罚不得。云夫人仙逝后,贺荔就是后宅里最尊贵的嫡出大小姐,谁有手段害她身边的丫头?

崔妈妈一声冷笑,在自己人跟前才不给贺荣和倪氏留脸:“自然是倪家那个小妇,别说丫头,那没脸没躁的贱人连小姐都敢罚呢。”

丁庚更是大惊失色,崔妈妈和老金一言一语把所有事儿说清了,只是略过了沈立舟那段。这汉子听崔妈妈的府中诸事泪光闪闪,听老金口中大小姐躲过检查的机智连连点头,赞道:“我是真服气,大小姐能屈能伸,有勇有谋,不知道比那些强摆架子的蠢人高明多少,这才是能担当,有品格的云氏血脉。

他又叹:“我只听老金说大小姐在府里日子艰难,才想着跑到顺天去,却不知道竟是这样的艰难,和与虎博命有什么区别。”

“大小姐确实当机立断,刺瞎了老虎半只眼,不赶紧离开,必有性命之忧。”

这虽是无心之语,字字句句都都像在训崔氏,直把崔妈妈说得低了头。

“当年我们送小姐去胥县完婚,在宴上有幸讨来几杯喜酒喝,也见过贺大人一面,当时觉得真是翩翩佳婿,既有前途,对小姐也体贴,人在外面陪宾客宴饮,也不忘叫人去送吃食。”

丁把式饮了口茶,转着杯子唏嘘道:“谁料得到人心易变至此呢。夫人去后,他竟为了哄那有个太监哥哥的妾,亲女儿都不管不顾了。”

真相是张复杂的网,深陷其中者只能窥见网罩自己的一隅。老金赞同地点头,他和丁把式想得一样。崔妈妈和红绣则嘴噙冷笑,想得远些。云氏重病而死时,她们二人一个在云氏身边,一个在倪氏的院子洒扫,不免疑心云夫人的死背后也有贺荣和倪氏的手腕。

贺荔强撑着身子端坐,指甲在手心里掐出道道月牙痕,用疼痛逼自己打起精神。一路上,最受苦受罪的其实是她自己。论肉体,她本就是弱质纤纤的闺秀,身上的伤却比翠屏还要重,今夜惊险奔逃,早就痛难自抑;论心力,旁人无非是担惊受怕,她却不得不急中生智,早已心力交瘁;论精神,重生一世她尚有许多来不及消化,云府族灭的真相又沉甸甸地压在她一人心头。

她告诫自己,戒急用忍。

若忍不住,如何能兜住陪她夜奔的诸多人命,如何让崔妈妈和金伯等老人信服她的指令,她不愿被当作个懵懂少女任由别人摆布。

她绽出清丽幽静的笑,拿杯中的茶水敬对面的丁把式,“我生父小人行事,不值挂齿。然危难之际方知人心向背,贺荔能得把式和诸位的相助,可见外祖家到底积德有报。”

这话说得妥帖,众人听了都面上有光,觉得没白替她冒险。

丁把式推辞几句,含笑饮了,只听贺荔疑问:“把式既然是走南洋的,为何又身在泗州?”

丁庚答:“云家……出事后,船队也乱糟糟的,不知由谁接手。后来说,云家的船队一半划给了南直隶的镇守太监,小半划给明海官府,剩下的被卖给其他船商。”

“云家对船夫优厚宽仁,每次出海都要有云家人带头领队,和我们同食同卧。那些阔太监却不把咱们兄弟的命当命!”丁把式手死死按着茶杯,几乎要按出条缝,眼睛也气得充血。

“他们一个个不懂海上的艰险,以为有云家留下的线路就万事大吉。七月海上风浪频频,老把式看云识谱,上报说是飓风的征兆。那些没心肠的阉人却不管,硬是要开船卖货,不肯上船的都被拖走了。”

丁把式这个精悍的汉子也伤心流泪:“我运气好,趁乱跑回了泗州。可他们……前几日有人来信,说去的那六七船汉子遇上风浪,人都没了。”

贺荔凝眉问道:“可送了抚恤金,办了丧仪?”

行船的汉子都是一人肩上扛全家,他们在外头开船,妻子一力照顾公婆儿女。养家的男人被害死了,若再不送来些救命钱,家里靠他吃饭的老弱妇孺恐怕就要活活饿死。

“云家给,他们不给!”

“别说送钱了,那些东西甚至不让发丧。人死在外头,尸体也落不来地,家里想一起凑钱办个法事,他们却去拆棚子,烧架子,到处打砸,几个家里拄着拐的老的被踢得一身伤。”

崔妈妈被吓得定住:“官府不管的吗?谁给他们这样的胆子欺负人。”

丁把式擦把泪,嗤笑道:“官府?他们自己就是官身老爷,哪会自己管到自己身上。”

老金惊怒地站起身,沉默了半晌,吐出个卑微恳切的问:“都因着他们死了人,何苦身后事还不放过呢?”

贺荔陪杨屿四处转任,从地方总督到顺天都察院,熟知官场百态,几句话间已理清其中弯绕。

温缠的女声细语道:

“云家虽积攒不少浮财,但最值钱的当属船队商路。云家没了人,这能下蛋的金母鸡被他们不花一分钱就搂走了,朝野上下妒忌的眼睛多了去了。”

“他们急着开海行船,就是要赚来银子上下打点,也给自己好好表功。如今事不成,钱又不到手,已然是别人眼里的笑话。死个人算什么!身后事又算什么!他们最讨厌哭出动静!”

“毕竟若被人借着死去的船夫参上一笔,骂他们摄威擅势,残民害物,届时既没功劳,又失了圣心,那才是那些冷心冷肺的老爷们怕的。”

贺荔面上依然平静温婉,嘴上的阐析却堪称毒辣。她在众人的目光中安然收声,垂着眼帘清丽一笑,劈手把茶杯抛掷到案几的中央。

她脸上笑意突收,芙蓉面上满是森冷的寒意,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打转的杯子。

众人不禁跟着低下了头。

那杯里尚有半杯残茶,杯身带着茶水一同旋转。久走水路的丁把式都一时发晕,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杯里的半截梗叶,陷在这一方惊涛骇浪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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