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荔的眼前分明出现了那道朱红色的角门,她离门外的自由和新生那么近,甚至不过百步,却被一个男人断送了。
为什么!凭什么!
上天让她重生一世难道就是为了在此刻戳破她所有的幻想,明明白白地逼她再受十年毒打漠视,等着倭寇提着滴血的屠刀破门扑到她身上吗?
巨大的悲哀笼罩住她的心,撕扯它跳出的是如火的愤怒。
上一世家破人亡,身残貌毁,各种苦痛把她淬炼得犹如最锋锐的精钢玄铁。
她贺荔是亲手杀过人,屠过寇,见过血的!
她葱白的手指紧紧的抠入披风的毛滚边,没人知道,她的右腰上就别着一把开了锋的匕首。
杀了他。
杀掉这个男人。今夜这么大动静,再多死个人算什么?
他沈立舟上辈子虽不是大奸大恶,但往上爬的路上也没少奉承外戚和宦官,没少踩过别人的骨和血。是,他最终是和奸佞割席,勉强是半个清流。今天死在她手上是无辜好了,她贺荔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上辈子被人践踏得骨头都碎了,倾家财护百姓的云家被内奸外寇屠得殆尽,难道不比他更无辜!
贺荔知道自己着了相,入了心魔,但她不在乎。她冷冷地想,生死有命,世上的苦难磋磨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可一阵清寒的南风旋起几枚落叶,吹过贺荔的额发,把她从巨大的怨愤中吹醒了。
沈立舟是个健壮的青年男子,她们这群人却是有老有伤有残,此时和他动手不理智。
上一辈子虽艰难,她却也得到了许多人的帮扶和杨屿全心的爱。她不能装作从未得到别人的善意,变成个没有原则的嗜血疯子。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贺荔不算好人,不过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心肠柔善的弱者的活路。她可以花言巧语,可以惺惺作态,可以谋人感情,可以蓄意报复,但绝不要像生父贺荣一样,为自己的私利手沾无辜者的鲜血。
贺荔对自己喃喃自语:“想想法子。你连贺荣都能骗过去,怎么会打动不了心肠更软的男人。”
她闭着眼,缓缓将身上的披风脱下。
沈立舟见她抱着披风,不施珠饰的满头青丝只用发带挽起,柔顺地垂在腰间,风勾起她纤细的腰线,远观当真是不堪一握,无限可怜。
他心下感叹,昔日汉宫身轻可作掌中舞的赵飞燕,乌发垂地就能让公主心怜的李夫人,她们的风姿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更深露重,大小姐还是回去的好。”沈立舟道。
剩下的妇人都识趣地往边上散开,皎洁的月色里只有他们二人。
沈立舟心念一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此时虽不是黄昏,可是外人眼中的他二人情态,与欧阳永叔的词又有何异?
贺荔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可是我得罪了小姐,亦或是小姐担心我告密。”沈立舟离她几步远站定,怕吓到这个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少女,不习惯地柔声道:“小姐……你刚刚对答的句句都在点上。我只是担心……”
他不是没见过女子。他母亲虽然管他极严,但他读书颖悟绝伦,乡里都知道他是超过他生父的俊才,日后指不定是能做大官的。他长的俊美,人又出息可靠,谁不想嫁给他做体面的官夫人?老家士绅家的闺秀,书院夫子的女儿不少都对他示过好,大兴礼教严,她们也就送送吃食,最胆大的送个不留名的绣品罢了。那些村头尚有颜色的思春寡妇,沽酒当垆的商家女儿可就泼辣多了,直接把他从街上往榻子上拉,当场就要成事定下名分。
他对着那些女儿家的手段虽不免尴尬,但却都能冷下心肠。就是直接跪在他面前哭求他别赶她出去的,他也无动于衷。人各有命,他沈立舟不是圣人,渡化不了天下人。
何况女儿家的不顾一切的表白背后,不少都是父兄的怂恿示好,并非真心实意,他就是拒了,她们也不过归家丢通脸,回了家,还是不缺饭吃。
可贺荔不一样,她是贺府的小姐,品貌出众,是能和他赌书泼茶的大家闺秀。更重要的是,她那晚在他面前无助的泪是真的。
沈立舟是聪明人,他和清客游览时随口问几句,就推出了贺荔在府里的处境。
生母早逝,继母不慈,内无兄弟,外无亲人,她和那些女子不一样,她像是跛脚落在沙凃上的白鹤,既高洁,又脆弱。
她需要一个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才能继续不染纤尘地活下去。
而他正是这样的英雄!
光凭想象,他都久违地感到羞惭和快乐,伶俐的口舌也不知道怎么使了,只得软下着眉眼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望着她的背影。
贺荔依旧一言不发,她挺直着背,似乎是对他一片真心的嘲笑,如同渚边洁白的水鸟,高傲地没有回头。
一息,
两息,
……
沈立舟的脸上的羞意被风吹冷了,多少期待全化作滴水的失望,他把手背到身后攥成拳,冷面硬声道:“是我多言,叫小姐见笑了。”
可笑!可笑!
竟是他自作多情!
他站在原地顿觉心灰意冷,那点梦中残存的怜惜褪去,读书人权衡利弊的精明理智又重新占据了头脑。
他平声道:“我既见过你,便要对明府有交代,不能私放你离府。”
他转头望向一边,硬挺的眉结起,严厉道:“外面并不安全,此时在外头流窜的多是坊里的浪荡儿。小姐既是千金之子,又读过书,更该知道自珍自重。”
沈立舟往贺荔身前走去,偌大的庭院里只听得到靴子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他软硬兼施,又柔声劝她:“你若现在转身回去,在下便只当做今夜从没见过小姐。”
他踱步到贺荔面前耐心地看着她,眼前人深深埋着头,指尖用力按到透明,似乎呢喃了句什么。
“什么?”沈立舟不解。
“我说的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眼前人猛地抬起头,一张俏脸满是泪痕,一绺乌发被泪水打湿,黏在眼尾处,一路蜿蜒到殷红的唇边。
她的脸极白,柳眉如翠羽,只有眼尾和唇又极红,眼眸里总是盈盈含泪,望着人的时候似乎隐含千言万语。沈立舟看着她,只觉得眼前是一枝初绽的带雨梨花,如玉的花瓣已托不住雨水,艳丽的娇蕊随花瓣轻颤,白中点红,无限清艳。
他一时讪讪,不敢再看她,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你刚刚不说话,竟是在哭吗?”
贺荔娇蛮地睁大眼睛,含怒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是冷心肠的坏人,你和我说话,我自然是因为伤心难过才不回声。是你一个人,莫名其妙的,不知在后头念些什么。”她讲话自然强词夺理,但在沈立舟眼里,却是千般可怜,万般可爱。
她柳眉一蹙,一滴珠泪就落在睫翼上,沈立舟不禁伸出手,却又不敢摸她的脸。单纯的贺荔疑惑地瞄了他一眼,一眨眼,滚热的泪水竟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为什么都不问我为什么哭?”
沈立舟动了动喉结,他知道自己此时所行并不符合一直来持身束己的君子之道,可却无法自制,像贺荔手指间的傀儡一样顺从问道:“为什么?”
“你只见过我一面,却能认出我,府里生了火,只有你记着我的安危,还肯在下人面前为我仗义执言。而我的亲人……”她愁眉难展,旧话没说完又惹出新泪来。
贺荔似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俯下头把泪藏在沈立舟袖上,只露出一段雪颈。
沈立舟感到臂上的湿意,怜爱之心更甚,心里又像咕着泡的蜜水。
是啊,一面之缘尚且在乎,她的继母却对她如虎残暴,生父又能做到不闻不问。她虽是大家小姐,此刻却能依靠谁呢?
他不由得声音轻快“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便要从夫。所以……你不必难过,在府里日子难也只是暂时的。”
他的安慰却换不来贺荔的笑。
贺荔犹疑了一会,慢慢将侧脸倚在他的手臂上,只露出一只红彤彤的眼睛,伸出尚带着血痂的左手,凄然问道:“我被害成这样她尚嫌不够,她如何能给我找个可托付的夫君?”
少年慕艾,最重女儿颜色。郎君才高气阔英雄胆,女郎柔弱可怜花容色,金风玉露一相逢,不正是对天造地设的佳偶?
沈立舟心中豪情顿起:“那……那你等我可好。”
他往后退了一步,直视她的眼睛,郑重道:“等我回来,我带着功名娶你。”
贺荔缩着身子,凄惶道:“可我……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你明明可以娶朝中大臣的女儿……”
“不需要,”沈立舟打断了她,他允诺道:“只要你信我。”他生涩地伸手,想搂住她的肩膀。
贺荔却挥开了他的手臂,往后退了好几步。
沈立舟皱眉不解地望着她,眼神催促她赶紧回复他的心意。贺荔水眸一闪,自己先伸手把泪擦干了,强露出个笑,柔声道:“你这样说真叫我高兴。”
“可是来不及了。”
沈立舟追问道:“什么来不及?”
贺荔红着眼道:“倪姨娘要打死我,我反抗她逃出来,中间刺伤了她的眼睛。”
“她和下人说了,不出几个月就要害死我,害死我之前还要把我扔到前院马夫那儿受虐。”
她睼着他:“爹爹不可能时时护着我,倪姨娘总说我母亲的谗言,爹爹怕也是信了几分,这些天对着我是越来越冷漠,眼瞅着指望不上。
而你去顺天应考,便是带着功名回来,最早也要到来年五月。那时候……怕是我的墓前的草都已几尺高了。”
沈立舟也没预想到贺荣的倪姨娘竟是这样嚣张狠辣,而贺荣这个生父又如此绝情,他靠近贺荔边急声道:“不会的,总有办法……”
贺荔再撑出个笑,却根本遮不住脸上绝望的悲色:“我本想今天趁乱逃走,跑到父亲的老家去,可却在这遇到了你。”
“或许便是天意,你说得对,我带着几个妇人跑出去,本来就是险举。倒不如待在府里。”
她擦了擦脸,努力展眉一笑,反倒安慰起沈立舟来,“也是我多想多说了,我得赶快回去,不叫她们疑心。不然怕是今夜的火也再赖在我身上。”
她往转身再往后宅走去,跑了几步,最后转头看了沈立舟一眼,眼神中说不出有多少悲喜,多少愁怨。
天意?
开什么玩笑!
沈立舟纵身拦住贺荔,拉着她的手往角门奔去。
几个妇人远远望见,便坠在他们身后。
沈立舟跑得极快,贺荔几乎喘不上气,脸憋得如桃花灼灼。
她听到沈立舟的声音:“天意绝不是如此。”
沈立舟的下颚紧绷,一字一句道:“我虽出身乡野却少年中举,一路得意,策论才情皆是翘楚,不输王孙公子。上天待我甚厚,我不信上天会不成全我沈立舟。”
“你既然如此说,我就信你。”
“别待在这,今夜我没上来拦过你,按你的计划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