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传来老金的声音,“小姐,前面就是码头了。”
翠屏打起帘子,眼前的沙土已被板正的条石城砖代替,码头绵延数里,外圈每隔几丈就设高木火把,火光将码头照的明透。
火光下的船夫打着赤膊,热火朝天地在漕船上卸货装货,商人们则站在码头边上高谈阔论,时不时爆出声响亮的大笑。
再往远处看,就是广阔安宁的河面,运河的远端虽是一片黑暗,但近岸处却折出粼粼波光,远比翠屏剪裁过的水波纹缎生动美丽。
翠屏颤声:“咱们就算离开泗州了?”
红绣心里也忐忑,嘴上不服软:“咱们还没上船呢,再说泗州有什么留着你翠屏姑娘的?”
翠屏瞪她,眼珠溜溜转:“我才不是自己怕呢,我是……是挂念夫人留下的东西。”
她侧身问贺荔:“小姐,倪氏说的可是真的,夫人真留下东西了吗?咱们走了,岂不是便宜了小人。”
红绣驳她:“你和我在外头不都听了吗,小姐说得很清楚,根本就没有,只是寻常货款罢了。”
贺荔心里却清楚,当时的话全是她应付胡诌的。但她也并没有完全信口开河,若真有这笔巨财,贺荣和倪太监动用那么多人力都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确实是十分反常。
她问崔妈妈:“母亲在世时可有和妈妈提过?”
贺荔素白的脸上笑意盈盈,问崔妈妈的声音依然柔和,态度也敬重,完全不被先前的龌龊影响。
崔妈妈倒还没翻过篇,贺荔问她,她受宠若惊:“云家出事后,信儿还没传过来,夫人身边伺候的就都换成贺荣的人。夫人确实是没对我提起过,不过即使夫人想说,那么多眼睛盯着,耳朵竖着,恐怕也没办法对我张口。”
“再后来夫人姐妹的丧信一到,夫人当夜就高热说起了胡话,当晚就咳血去了。我是看着夫人不甘地闭眼的。”崔妈妈脸色黯然。
“什么胡话?可是在骂贺荣等人?”贺荔前世没见到崔妈妈,自然无从知道母亲去世的细节。
崔妈妈却摇了摇头,她的记忆跟着飞回到月前的那个夜晚,一向优雅的云蓉伏倒在床上,脸上的骨头深深凸出,嘴角的血末擦不净,手上撕扯着床幔,又哭又闹,形同疯妇,亲手撕碎了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体面。
“夫人说了许多,先是骂她姐妹的夫家,又骂贺荣和倪姨娘那对奸夫淫妇,但这都是情理之中,我们站边上也心疼她,算不上胡言乱语。”
“胡话是后半段,夫人躺在床上,不知怎地就哭起她的二十八妹来,哭说她命惨,是被夫家害死的,不该嫁到明海刘家去。”
“后面又哭自己,扯着我的衣裳下摆,闹着要回云家,说,她想回到未出阁时住着的望海阁,舍前有千棵桃树,落英缤纷,窗外能看到江海潮信,万舸争流。”
“这…怎么就是胡话了?”翠屏迷惑地侧头问道。
贺荔也一样不解。
是啊,情之所至,言由心发,人已经走到生命的终点,出嫁所托非人,一辈子受了这么多委屈,怎么会不怀念自己的闺阁时光呢?
崔妈妈叹了口气,替众人解释:“云家的姻亲没有刘姓的人家,不仅如此,云家七房,夫人是嫡房长枝,排二十八的不是女儿,而是七房的郎君。”
红绣:“云家这么多人,夫人一时记错了也未可知啊。”
崔妈妈苦笑:“你们小孩子不知道,夫人的这个堂弟虽人才俊美,熟通番语,但生性桀骜,行事毫无顾忌,于男女之事上也颇放浪,偏偏他人俊嘴甜,处处吃得开。斯人已逝,但云二十八郎的名声格外响,不少泗州行商人家也都耳闻的。”
贺荔想起母亲闲谈过的一桩旧事:“可是那个和吕宋贵女贪欢,自己夜里开船想逃走,又被贵女带兵押回来成亲的堂叔。”
“怎么不是他,”崔妈妈见不能再模糊遮掩,便点头承认,“他在海外住了好几年,只可惜半年前老太爷大寿,听说他也坐船从吕宋回来了……估摸也没逃过一劫。”
贺荔心里如明镜,云二十八如此出名,贺荣等肯定也知道这是个郎君,所以倪氏才会在审她时也提到她娘“说胡话”。
翠屏咂舌:“那贵女可真厉害。”
红绣也道:“在海外住了多年,那贵女说不定也生了孩子,小姐也有亲人。”
崔妈妈是个重礼教到迂腐的人,之前含糊不愿提云家郎君的荒唐事,就是怕眼前的这种反应,当即怒斥道:“一个番邦女子,又不懂贞洁,婚前就和男人厮混在一起,算什么贵女,胡闹罢了。带兵压人就更荒谬了,便是生了孩子也不算云家正头的娘子,孩子自然也不能算云家血脉。”
贺荔清棱棱地看她一眼,平静安抚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是老太爷在,也只会高兴云家有后。若真是有了孩子,亲爹又不在了,能有个如此刚强的母亲才是好事。”
崔妈妈不愿继续和贺荔唱反调。少女已经不是事事听从她的幼童,她面对着她有时甚至回想起昔日对云老太爷的敬畏,“小姐说的自然有道理。”,又连忙打岔:“夫人的话不合情理的其实在后头。”
“哦?”
崔妈妈道:“夫人未出阁时就在身边伺候的只剩下我。只有我知道,夫人住的绣房前头确实有树,但不是桃树,也没有千棵之多。明海府虽靠海,云家小姐的绣房却不可能推窗见船,若叫船头上的贼男人看见了,云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贺荔慢慢道:“这都是贺荣不知道的。”
“那自然。”
贺荔心里有明光闪过,她和贺荣、倪氏不一样,绝不会看轻自己母亲根植在血脉里的坚强。她的母亲云蓉绝不是个疯子,母亲生前留下的最后的话,一定是对她的提醒,只是不得已要用谜题的方式。
她上辈子甚至没机会解这个谜,这辈子,她一定要亲自解开。
这是母亲最后留给她的东西,谁也夺不走。
她心里暗暗发誓,可也觉得心似火烧,不过因为她已变成一行人的主心骨,不敢露在脸上。
翠屏说得对,她一离开泗州,哪里还有机会回来呢?重生至今,她步步小心,拼命给自己算出条生路。可即使顺利如此,母亲的馈赠,云家的遗产,还是要拱手让人吗?
骡车里话声一停,那骡子也不走了,驱车的老金敲了两下车壁。
“小姐,咱们要上的船到了。”
帘子一掀,几尺远的河面上停着一只三层的大楼船。那楼船一眼看不到边,船尾船头都垂着尺高的帆,规模宏伟,气势非凡,江面上其余的漕船在这大舟的映衬下,仿佛是点点微弱的荧光,绕着圈,捧出这唯一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