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荔一身素白绸衣斜倚在榻上,小几上烧了半节的花蜡烛在漆发上跳跃着鹅黄色的光晕。
她拿手指将耳旁的散发梳拢,眼睫轻颤,支着头。
“既然说定了要去顺天,自然要把人手定清楚。”
“妈妈,咱们手上能用的有哪些?”
怕崔妈妈不解她的意思,贺荔在小几上敲敲食指,解释道:
“选人宁精勿滥,咱们去顺天带着的人必须可靠。签过死契的,契书必须在我手上。
另外家里老小在泗州,有亲人牵挂不必考虑,何必让人为了我骨肉分离。”
云氏昔日照拂过的府内外的旧人不少,但他们未必适合带到顺天去。
贺荔心想,若是挑那些身契在别人手上的,她前脚刚上船,后头贺荣就能借追缉逃奴的名头请路上的衙门捕人。
她那个好爹爹估计还庆幸,幸亏她挑人不严,既能把逃家的女儿抓回来,对外还保住了自己的面子。
除了上辈子为她而死的几人,剩下的旧人里,若她没有挟制的手段,只凭云夫人昔日的几分恩情驭人,她就不敢安心地把人放在自己身边。
因为她心里清楚,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她贺荔就是再体贴下人,再能口舌生花,对面的只要把牙行人往府里一带,那些人自然要哭着往贺荣等人身边凑。
那她再多筹划都没有用了。
宁可前头挑人口子开得窄,少带点人走,也比上路了懊恼好百倍。
崔妈妈一时也感到为难:“小姐没说我都没想到这茬,称得上能用的不少,可满足这些要求的,一时间还真找想不到。”
她一一对照起来:“翠屏的身契在小姐这儿,红绣的在自己手上,这都是没顾虑的。”
崔妈妈转身对着陌生的黑仆妇笑了笑,摆出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钱黄木赶紧替自己解释:“我是个外来的孤儿,家公家婆早早去了。我和家里那口子没什么牵挂,只要小姐肯给我们口饭吃,去顺天还是留泗州,都没分别。”
又望着贺荔恳切道:“我和老陈签的都是活契,两年一续的,到今年年底就不归府里管。”
贺荔故意逗她,并不接这茬话,笑道:“那以后呢?”
钱黄木挠了挠头,眯眼憨笑:“以后自然是伺候小姐,这些年在外头活得可难,只要小姐给口饭吃,咱们签什么都愿意,巴不得辈辈跟着小姐。”
贺荔冲她摆了摆手,又把红绣和翠屏一起拉到身边来。
“只要你们和我一心,日后哪天想脱籍出府,另外过日子,我绝不阻拦。不仅不阻拦,还要给你们备上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若是想在我身边的,我也一辈子养着你们。”
她抬头对钱黄木开玩笑道:“对你们两口子也一样,只是你们感情好,我倒不好给你再抬一笔嫁妆,不过,银子铺子还是有的。”
几人面上都有点扭捏,但知道小姐对自己有安排,自己后头有着落,心里也是止不住高兴。
大兴这些年天灾人祸,各地都缺粮。泗州是南北交汇的富庶之地,平头百姓虽然也受冻挨饿,但尚未到要鬻儿卖女才能过活的境地。
即便是这样,百姓也难免惴惴不安。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对斗生小民来说,若是自己家没个在外头能出头的依靠,倒不如去心善,有规矩的大户人家里过活。
她自己身为知府小姐,到顺天也不敢独居,要寄居在侯府这棵树下。
贺府这些做下人的更是了,她肯用她们做差事,哪怕是签死契,她们心里反而比在外头自己过活有底气。
崔妈妈眯眼笑看翠屏和红绣一人扯着贺荔的一只袖子撒娇。
她心里暗叹,自己看大的小姐天生手腕高超。
要知道用人的要领就两句话,一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另一句就是’恩威并施‘。
贺荔年纪虽小,也尚未管过家,说的话却句句在点子上,几句话就把人心聚拢了。
人心齐了,后面办事才好用。
崔妈妈心里不禁感到几分失落,她本来打算自己去敲打人的,如今却没什么施展的地方。
崔妈妈补上名单:“厨房里的柳寡妇和外头管铺子的老金两个可以带上。柳寡妇是胶州人,管红案的,小姐的吃喝总要有个精细人管着。老金以前跟着云府走南闯北,做事也有经验。”
贺荔用心听,都点头应了,又叮嘱钱黄木道:“金大叔是个办事牢靠的,叫你家的多跟着人家学,学明白了我才好用他。”
钱黄木红光满面地应了。她原先还因自己和小姐情分最薄,有些怯懦,生怕自己做错了选择,此刻得了小姐的承诺,心中顿生十分底气和豪气。
崔妈妈无比服气,摇头笑叹道:“小姐安排桩桩妥帖,我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有件事就要请教妈妈,倪氏的房里有尊玉佛,说是从外祖母的私藏里找出来的,不知道有什么说法?”
贺荔实在好奇。
倪氏说的确实没错,云老夫人一生见过的奇珍无数,那尊玉佛虽然精美,可在外祖母的私藏里也只能算平平。为何她娘和外祖母如此看重呢?
崔妈妈愣神回忆了一会儿,继而摇头切齿道:“竟是落到了她手里!灵器自晦、宝物蒙尘,再好的东西到那满手血腥的人手里也只能当作摆设。也是可怜!”
贺荔察觉到其中另有故事,耐心听崔妈妈解释。
崔妈妈忧伤地低声道:“这也只是咱们这些亲近人知道的。”
那玉佛是前代的机关大师所制作。玉佛的宝缯里有个扣门,推开是个中空的玉瓶。玉佛脖子上的香珠是个配套的机关,可以旋转。
上头的珠子每半个时辰回位一颗,等回到原先的位置时,玉瓶里原先盛着的甘露、花瓣就会从宝缯和佛手处喷出,如神佛散花、天降甘霖。
二十多年前,云府常纠集船夫走远洋,从明海府开船,北到高丽、南下吕宋,一路上还买卖交割、收购特产,耗费不少时间。
船夫家里的婆娘、儿女心里怕,云府老夫人常叫她们进府到玉佛前祷告。
一般虔诚地拜上四五回,这玉佛就会在云老夫人的安排下,“特意”显上一次灵。
“求个心里的平安罢了。”贺荔忍不住叹道。
“是”,崔妈妈也跟着叹了口气,“她们也是不容易,男人不在家,街头坊里的浪荡儿就常到家门口骚扰,报官呢,人家又不理。”
“天下当娘的难呐,家里但凡缺针缺线、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当娘的总要上街去吧,又有些嘴碎的骂她们家里没男人就不懂守节,跑到外头来。唉,想想不知道有多可怜。
“老夫人开恩叫她们时不时到府里,也是替她们撑腰,外头人欺负她们也要念着咱们云家。”
说到这儿,念到心善的老夫人,再想到云家的命运,怎么能忍住不伤心呢。
崔妈妈勉强作结道:“可见上天有时候也是糊涂的,做好事在现世未必能结善果。只盼着阴司里的老爷有数,让云家人能托生富贵积德的人家。”
贺荔春水般的眼睛里波澜顿起。
“妈妈说的不对。所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现世的事就要现世的人去做,只有懦夫,才会寄望于阴司报应。”
崔妈妈猛地抬头,声音也变了调:“姐儿,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贺荔回望着她,面色冷漠,默然不语。
崔妈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满眼都是恳求之色,凄声哀求道:“不论你知道了什么,千万不要冲动。咱们是赤手空拳的妇道人家,如何能和人家斗。”
“你是云家最后的血脉,又是个女儿家,何苦做那些危险的事情。总归地下的十殿阎罗应验有灵,等到了阴间,自有决断。”
这话可谓是苦口婆心。
贺荔却不理会,扶着红绣站起身,张口却说起了其他事:“咱们身上受了伤,动作慢,出府必须先在其他地方闹出点动静,把门上的人引走。”
这话说的有道理,但上言不接下语,显得很奇怪。
不仅其他人面露不解,崔妈妈也急切地看着她。
“妈妈是知道的,我看起来柔声细语,其实从小就性情恣意、睚眦必报,为着这个娘才答应,拿经书典籍掰我的性子。”
贺荔不禁有些恍惚,她娘在时,她只要做个柔善的孝女,学典籍,学孝女,就会有好名声,好婚事,好人生。
阴谋算计也不必学,因为娘亲都会替她提前考虑好。
心思颇深的倪氏就是因此,才被云蓉选来做女儿的大丫鬟。
可人生在世,哪里能时时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呢?
不论是父母,爱侣,亦或是名声教条。
“可我突然不打算再这么活了。要以德报怨,我做不到。谁害我,我定要报复回来,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崔妈妈脸色发白。
贺荔安抚地笑:“妈妈不必惊慌,我不是个没脑子的,知道以我现在的力量,扳倒不了仇人。”
“所以我只是稍作报复罢了。”
这佛像来的正好,说不定就是云氏积德的善果,上苍有情,特意替云家送到她面前的。
她转身对红绣眨眨眼:“只是要委屈你去倪氏那再伺候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