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惊鹭》第7章 梦魇
此番出诊,实际花的时间竟比预料的多出了四五日,这着实不在明漓的预料之中,回想起宋老太太的那番热情,她心头便闪过一丝异样,可非要说是哪里奇怪,明漓自个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加之当时叶嬷嬷催得甚急,她也只来得及略略思索了会,见实在推拒不过,便只得应了下来。
如今再细想,那异样感竟是愈发强烈。
“麻烦快些!”她打起卷帘,催促着赶车的车夫,抓着包袱细软的掌心渐渐渐地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此时的明漓浑然不觉。
此刻的她虽心有不安,却不知究竟是哪里引起的不安,她只知道,需得尽快往家赶。
车夫是宋老太太提前给她安排好的,道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务必得将她安全送回灵梓乡。明漓原是要婉拒的,可老太太却像是早已猜中了她心思一般,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姑娘不辞辛劳,大老远地跑来给我这把老骨头做针灸,如今要回去了,你一个姑娘家,路途又这般遥远,我又怎放得下心?”
话已然说到这份上,明漓也再无拒绝的理由,只好微微笑着应下。
“姑娘,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了!”挥鞭的车夫抬头望了眼沉沉往下压的苍穹,只觉今日的天气有些反常,竟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似的。
“轰隆!”车夫的话方才落下,明漓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老天便像是回应他话一般,倏忽间响起惊天巨雷,惊得明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颤一颤的。
黑鬃马被惊雷吓得猛然往前飞快地蹿去,明漓见状,那被巨雷吓着的心尚未平复,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幸而驾车的车夫极为熟练,只用力一拉缰绳,那黑鬃马奔出了一段路后,方渐渐停了下来。
“姑娘,要不在前面先找个落脚的客栈歇上一晚吧!”车夫趁着这缓冲劲,朝明漓提议道,“暴雨怕是要来了,今晚应是赶不了路了。”
明漓对方才的那一瞬尚心有余悸,她掀起卷帘,仰头望了眼被乌云染得黑了的天,只觉像是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间,逼得她无法呼吸。
也别无他法了。
明漓应下了车夫的提议。
又驱策了约半柱香的距离,两人终于见到了有明漓进去开了两间上等房一小村庄,两人寻了家小客栈,在门前停下后。
一间是她的,一间是送她家去的车夫的。
才进客栈,瓢泼大雨便随之而至,打得贴花窗户噼里啪啦响,虽是青天白日,但那满天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竟像是蒙上了夜色一般。
眼看着外头的雨愈发地大,天亦愈发黑,明漓瞧着,怕真是要在客栈住上一晚了,这等了些许时辰,肚子倒是咕咕地叫了起来,明漓无法,只得叫了两个小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这一场大雨,下到了四更天方渐渐停息。
明漓猛然从榻上坐起,冷汗沿着发际线涔涔而下,倏然间,她似想起了些什么,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只感觉到肌肤所独有的细腻光滑,再环视了周遭一圈,又恍若发现了些什么,轻轻地呼了口气。
雨,似乎停了。
她抬眼望了望窗外,只听得风的萧瑟声,雨的滴答响。
再也睡不着了。
明漓下了榻,开了窗,任夜风簌簌。
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喜在夜半时刻对着窗外低吟感慨,只是方才的梦,着实令她感到万分的心惊、可怕。
便是在那样艰难的前世,她也从未做过这般恐怖的梦。
在那个荒原里,她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使劲地喊,使劲地喊,却无一人应答。那些追赶在她身后的粗壮的黑树根,犹似蜿蜒爬行的蛇,露出狰狞的面孔和血盆似的大口。
她惊恐、她绝望、她只觉毛骨悚然。于是她拼命地跑,以为这样便能逃离那噩梦般的地方,可猝然间,从地底下窜出的树根骤然斩断她前方的路,她被追赶而至的树缠住了脖子、身体和脚踝后,被拖回了那个无边的黑洞……
梦里的恐惧像滂沱大雨一般,浇在了无处可逃的她身上。她害怕,一旦入梦,那种被缠绕得快要窒息的感觉又会涌上心头。
明漓就这般,一夜坐到了五更天。
厚厚的云层已然散去,一道迤逦的清光洒在窗台上,天微微地泛出了鱼肚白。
望着这清光朗月,明漓忍不住感慨,如果所有的风雨过后,都有这般的迤逦清光,那这世间亦会少了许多悲伤。
明漓下楼时,值夜班的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客堂坐起,懵着神情问她有何需要,她只要了壶水上楼,简单洗漱了番后,转眼天光已是大亮,又匆匆地扒了几口饭,便催促着车夫上路了。
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大半日的路,明明昨日才是狂风骤雨,今日的阳光却毒辣异常。
明漓暗暗感慨,果然,盛夏的天儿最是反复。
壶里的水早已喝完,又行了半刻钟的时辰,方见到路边的树荫下有一小茶舍,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明漓让车夫停下,便想着在此处买杯凉水茶,顺道歇上一歇。
“店家,麻烦来两杯凉水茶!”
“好咧!”
明漓拢了拢掉落在肩头的发,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毒日头,又抹了把头上的汗,暗道,若是毫无遮掩地晒上几个时辰,只怕连命都要没半条。
“姑娘这会子要上哪去?”
趁着水开的空隙,头发有些花白的店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顺口问了句。
明漓听到声音,转过头,微微笑回:“灵梓乡。”
“灵梓乡?”
听到这三个字的店家猛然一顿,许是觉得方才的声音过大,他朝周边望了几眼,见无人注意,方垂下头,低低地道:“我劝姑娘莫要去了,若进去了,可不好走!”
明漓虽不知他说的是何意,心底却已然大惊,但她仍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面色从容地问:“这是为何?”
话既已说到这份上了,上了年纪的店家始终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因而他低声地道出了缘由:
“昨夜我家小儿从那经过,眼见着上百个精兵持着枪戟将灵梓乡团团围上了,后来一打听,才知是那乡里的人犯了窝藏重犯的大罪,如今全乡人都被捆一起,准备押往县大牢里呢。姑娘你这若是一去,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听到这,明漓只觉得脑袋猛然间被一个惊天巨雷给炸得粉碎,那好心肠的店家最后又说了些什么,她已完全听不见了。
她终于知晓,这连日来的心安究竟是为何了。
再顾不得什么,她连忙催促才喝了半口水的车夫上车,急急地便要往家去。
身后的店家只觉惊讶非常,茶水才舀了半碗,他连忙唤人,可那姑娘却似完全听不见上般,已然上了马车,朝灵梓乡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便估摸着那姑娘是灵梓乡人。
车夫见她催得甚急,一时只觉纳罕,但又瞧她脸色不大好,出于关心,便顺口问了句:“姑娘这般焦急,可是出什么事了?”
听到车夫关切的语气,明漓方想回他一句“无甚事”,可转念一想,那京中宋家,虽不及京中四大家,但也算得上是士家大族,加之这段时日的相处,宋老太太也是个慈祥和蔼之人,若能得她在京中说上几句,或许事情还能有一丝转机。思及此,明漓当下便三言两语和车夫说清了事情的前后。
“仅凭那店家的三言两语,姑娘又怎可轻易信了那话?”车夫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地道。
他生活在宋家大院十几年,见惯了那些喜欢在茶余饭后乱嚼舌根的人,那些人总喜欢把一些事夸得极大。
闲谈,还不足以当真。
“若是无事,自然是最好的。”
可怕的是,会一语成谶。
更何况,瞧那店家的神情,加之她连日来的不安,明漓隐隐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那匹黑鬃马在车夫的挥鞭之下跑得飞快,不过一刻钟的时辰,两人便已到了距离灵梓乡一里外的小山头。
远远地望过去,车夫只见数十名黑铁骑精兵守在灵梓乡大门处,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气氛纵然隔得老远,都直直地朝他扑面而来。
他心头一颤:莫非这灵梓乡下当真是犯下了窝藏重犯的大罪?
看到入口处把守的精兵,明漓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被生生抹去了。
她当即下了马车,朝车夫一跪:“还烦请您帮帮忙,将小女子的请求告知老太太一声。”
车夫一惊,连忙弯腰要扶起她,可明漓却全然不为所动,他无奈,轻叹了声气,道:“姑娘,并非是老头我不愿帮你这一忙,便是告知了我家老夫人,怕是有心也无能为力啊!”
“这是为何?”
“姑娘可知,当今有谁能调动黑铁骑精兵?”
明漓摇摇头,她向来不关心这些,又怎会特意去打听?
车夫缓声道:“能调动黑铁骑的,一是当今圣上,二是当朝新贵—煜王殿下。可实则,这黑铁骑精兵,乃是煜王一手训练出来……”
若说听到此处的明漓尚有些许茫然,那么下一刻听到“六公子”三个字的她,便犹如惊雷轰顶,霎那间竟要昏死过去。
“因而黑铁骑真正听命的,是那六公子,煜王殿下。”
所幸车夫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明漓稍稍稳住了心神,面容失色,唇角忍不住打颤:“您……您说什么?”
车夫见她这般,一时茫然,不知所以,只呆呆地重复说:“黑铁骑是煜王殿下一手训练的!”
“不……是什么公子?”
“…..六公子。”车夫不明,一句“六公子”何以让她如此大惊失色?
明漓再问:“那您可知,煜王殿下身边的侍从叫什么名字?”
车夫稍稍思索了会,便道:“据老头我所知,煜王殿下最亲近的侍从有两人,一人叫闻尹,一人是东源。”
听及此,明漓微微定了心。
所幸,不是,不是。
半晌,车夫又似想起了些什么,接下来的话却将明漓那稍微定下的心在刹那间打入了万丈深渊:“可前几日,我方听闻,那闻尹在外竟还有个小名,叫’尹桦’。”
“在下尹桦,奉我家六公子之命,前来请明漓姑娘到闽仙亭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