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李维在自己简陋的宅院里等待了两天。
平日里,他弹琴、喝茶,悠然自得,完全是一副不急不躁的养生模样。
演戏要演全套,所以他在等,等一个人上门。
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穿着简朴衣服的母亲带着孩子来到他家。
经过高价治疗,襁褓中的孩子已经完全恢复,身上的皮肤已经重新变得水嫩娇柔。
一双肥嘟嘟的嫩手从母亲的襁褓里向外伸出,在空中胡乱地抓着,
水汪汪的大眼睛正越过母亲的怀抱,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而当母亲进门后,便直接抱着孩子跪了下来,向坐在凉亭长椅上的李维行了个大礼。
“多谢先生为我指出一条明路,救我儿子性命。”
“若先生有难,纵使舍弃这身性命,我也要宁死回报先生。”
这跪礼,李维受了。
这是他应得的。
但回报一事,李维选择了拒绝。
“我只是给你指了一条路,具体还是由你自己选择。”
“若你真想回报,那就记得回报维·利维斯家族吧。”
“那位大小姐,她才是救了你儿子性命的人。”
这位母亲再次低头行了个大礼,随后抱着怀中婴儿,缓缓离开了这间简陋的庭院。
李维也笑了笑,对着鸟笼中打着瞌睡的白鸽说道:
“我们也该收拾一下,离开这里了。”
夜幕降临时,李维提着鸟笼,背上背着沉重的琴盒,踏出了这座简陋的宅院。
得益于治安优秀,这座城市没有宵禁的说法,晚上民众也能够随意选择离开城镇。
向城门的卫兵打了声招呼之后,他步行迈出城镇,向着城外的小路而去。
只不过……大概走了数十里地的功夫,耳边忽然传来马匹奔腾的声音。
他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很简单地就被一群骑兵包围了起来。
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暗金铁骑,李维故意面露几分无辜,对着众人开口说道:
“几位军爷,我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为何在夜深人静时追了我十几里,最后将我包围在这里?”
骑士们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军爷”。
这种特别的称呼不由得让他们对面前的李维产生了几分好感,只是……
“抱歉了,先生,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接到的命令就是追上您后,将您留在原地。”
身为大家族下的骑士,他们自然秉承骑士的传统美德。
本身就不会为难普通百姓的他们,更不可能对说话好听的李维动粗。
甚至有些骑士担心他站着太久太累,从马背上拿出一个折叠小板凳,问李维是否需要坐一会儿。
李维当然是欣然接下。
而就在他坐下,和几位骑士闲聊片刻,相聚甚欢时。
一辆马车打着明晃的烛火从远处随之而来。
周围的骑士们见状,也是立刻闭上了嘴,端坐在马背上,神情肃穆。
相应的,在看到这些骑士之后,李维就已经猜到是何人来追自己。
所以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金发大小姐,李维并未惊讶,而是带着几分笑意好笑的询问道:
“大小姐,您就这么想把我抓回去吗?”
等到利黛琳下了车,看到李维舒舒服服地坐在折叠板凳上,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利黛琳讨厌被算计,至少,她讨厌被李维这样的人算计。
明明不做人事,却还能巧妙的将自己摘出,明哲保身。
偏偏,她又对其无可奈何。
但联想到李维所做的事情,以及家中变故,她又不再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
于是她告诉了父亲李维的存在,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最后,主动拦下即将离开的李维,并在此地,
如同卸下全部高傲般弯腰鞠躬,将左手放于右肩做抚肩礼,低声诚恳。
“先生,我代表维·利维斯家族,请您上门一叙。”
……
当晚,李维是走路离开城镇,又被马车拉回去的。
坐在马车里,李维面带微笑,静静地注视着利黛琳,笑而不语。
利黛琳则是双手安稳地放在腿上,双眼微闭。
不时,她会轻轻睁开一条缝隙,便能见到面前这位讨厌的男人一直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她。
回想起与李维对峙时,他曾说过不会再碍她的眼睛,而如今,她却不得不为了家族将他请回去。
感觉到李维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利黛琳的脸颊就不禁火辣辣地发烫。
这个……混蛋!
她不愿给李维任何好脸色,但又不想得罪对方。
于是只好微微转过脸,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马车一路驶回维·利维斯宅院,在佣人的引领下,李维与利黛琳一同下了马车。
见李维站在原地,抬头打量着这座宅邸,利黛琳眼中才闪过一丝得意。
幸好,至少在财力上,这个可恶的男人永远无法与她相比。
隐藏下心里的几分情绪,利黛琳轻轻咳嗽两声,对李维叮嘱道:
“李维……先生,我父亲在书房等您。进去后,大厅的人会带您上去。”
“我就不陪您过去了,父亲在谈正事时是不愿被打扰的,包括我在内。”
此乃谎言。
纳沃利公爵在处理重要事务时确实不喜欢被打扰,但书房是他个人的私密空间。
商谈公事时并不会在此处。
利黛琳不想跟着李维过去,纯粹是因为害怕父亲将她抓去,强迫她向李维道歉。
虽然她向李维低了头,但那是为了家族,她心甘情愿。
在个人品德这一块,她始终认为李维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她绝不道歉!
只是话音落下,利黛琳偷偷观察李维的反应,却发现他似乎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她的身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早已看穿了她内心的算计。
利黛琳感到越来越心虚,几乎忍不住想转身逃离这个地方。
幸好,这时李维终于开了口。
“若大小姐有要事去做,某自不会过多麻烦。”
“我自去便可。”
他双手合在袖中,微笑着看向利黛琳,语气温和。
喂,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的吧?
她明明说的是“父亲不愿被打扰”,可到了李维嘴里,竟然变成了“我有事要做”?
这明摆着是看出了她的心虚,故意羞辱她!
看到李维那副微笑着故作无辜的模样,利黛琳的怒火更是悄然上升。
然而,尚未等她发作,一个鸟笼已经递到了她面前。
鸟笼里关着一只白白胖胖的白鸽,正闭着眼睛打着瞌睡,似乎完全不为外界的动静所干扰。
这……什么意思?
这不是李维的那只大白鸽子吗?怎么突然到她手里来了?
与此同时,李维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面见公爵大人时,宠物不方便携带,麻烦大小姐替我保管片刻。”
话音刚落,门口的佣人已经恭敬地鞠了个躬,随时准备为李维引路。
他这才双手合握,再次向利黛琳拱了拱手,礼貌至极,跟在佣人之后向着宅邸而去。
只剩下利黛琳一只手依旧端着鸟笼,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她,堂堂维·利维斯家族的唯一大小姐,什么时候帮别人拿过东西?
想到此处,她气得几乎恨不得将手里的鸟笼扔到地上,砸得粉碎。
但看到鸟笼里那只熟睡的白胖鸽子,她又有些于心不忍。
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
不生气,千万不生气。
等父亲将你利用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要让你给我当牛做马,天天拿钱往你身上砸!
……
跟随佣人来到楼上的书房,佣人为他打开了门。
他很客气地对其道了声谢,随后走进了书房。
或许佣人自己都没想到,能被自家家主请来的贵客,竟会对他们这些家臣如此礼貌。
不禁让他对李维产生了更多的好感。
眼看着李维下意识地准备带上门,向来寡言的佣人此时也罕见地开口了:
“不必了,先生,我来就好。”
李维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随后,连带着他关门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这一幕,正巧被坐在书桌前的纳沃利公爵看在眼里。
坐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通常已经不会轻易被别人初次给出的印象或评价所影响。
不过李维那明显的下意识礼貌,还是让他立刻认定:
此人绝对不像利黛琳添油加醋说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渣。
于是纳沃利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走到李维面前,忙不迭地道:
“您就是李维先生吧。”
“我是纳沃利·维·利维斯,如您所见,是这里的主人。”
他并未摆出任何架子,亦未试图通过展现自己作为公爵的压迫感,来试探对方是否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那种行为根本不能称作试探,倒不如说是愚蠢或恶劣。
人是他请来的,难道他还要去试探对方,给人先来个下马威?
光凭这件事,哪怕对方是真的有真才实学,也完全可以有理由不帮你。
“这次请您来,一方面是有要事相商,另一方面……”
说到这里,纳沃利的眼神变得肃穆,他对着李维深深地鞠了一躬,表情真诚:
“我为利黛琳之前对您的无礼与莽撞,深感歉意。”
一位军中影响力极大的统帅,此时为了他的女儿,竟然向一个不认识的人深深鞠躬道歉。
一般人在位高权重时,几乎难以做出如此举动。
然而,纳沃利做到了。
一方面,纳沃利本身就出自军中,为人不拘小节,面对这类事情时,往往不会过多计较。
在教育子女方面,他更是严苛无比,坚决禁止以权谋私、以势欺人。
这点从他的两个儿子随他入军七八年,有所功绩却也几乎毫无晋升就能看出。
他始终秉持着“犯了错就要教训”的原则。
在纳沃利眼中,利黛琳冲撞了李维,那就是错的。
如果利黛琳不愿亲自道歉,那么作为父亲,他替她道歉理所当然。
另一方面,纳沃利这样做,也是为了向李维表达自己的态度。
人在困难时,往往会拼命抓住身边的一切希望。
毕竟李维能在纳沃利面临战争失败、即将被撤职的关键时刻出现,
凭借难民母子的计策解决了他燃眉之急,并让他意识到李维的存在。
因此,纳沃利自然会将李维视为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如果没有他李维的帮助,维·利维斯家族的结局很快便会彻底衰败。
李维的目光,静静地停留在纳沃利身上。
【姓名:纳沃利·维·利维斯】
LV:47
李维本身就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所以看着纳沃利真诚鞠躬的道歉,他并未回避。
同时直接开口,进入正题:
“公爵可知,您此次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什么?”
纳沃利公爵感到话题变化得如此之快,愣了一下,稍微有些没跟上李维的节奏。
但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因为李维能问出这个问题,意味着,他猜对了。
那对母子的困境,正是李维为他们家族设下的考验。
而他也不负对方期待,让女儿将其请回,给足尊重。
所以李维,愿意帮他。
纳沃利没有丝毫保留,立刻皱起眉头,开始回忆起当时战败的细节。
那是一场发生在阿斯提亚帝国与隔壁费尔特王国之间的边境之战。
双方已经连续交战多年,各自都有胜有败,但一直以来,阿斯提亚帝国的胜利更多。
尤其是纳沃利,在面对费尔特王国的战争中几乎从未尝过败绩,最差的情况也只是打成平局。
只是那次,他制定了一个大胆的战术,准备带领军队夜袭费尔特王国的敌营。
然而王国那边似乎早有预料,竟然暗中设下埋伏,把他们的夜袭轻松化解,并追击到他们几乎溃不成军。
纳沃利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退回城中。
但由于他带出的精锐部队过多,导致边关城池防守空虚,
费尔特王国竟然兵分两路,提前发起偷袭。
当他带着残兵回到边关时,已经看到王国的旗帜高高飘扬在城墙之上。
这是纳沃利第一次在战争中如此狼狈,带着残兵败将退回了五十里外的另一座城池。
但这场失败,连同丢失的城池,意味着战争的败局已定。
于是,纳沃利安全返回城后,便被带回了皇都。
在皇都面见陛下时,陛下只允许他暂时回家。
等待边关战事稍作平息后,再召回皇都,与其他将领一起评功论赏。
从那时起,纳沃利便一直待在克劳伦特,未曾再考虑出门一步。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纳沃利淡淡开口,“据说我离开后,边境换了一个新的统领。”
“而如今,那边的战事也已经有所缓和,费尔特王国攻占了一座城池后,并没有继续追击。”
说到这里,纳沃利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他还能继续留在军中,他一定能将那座城池重新夺回,
而不是像那个新任的将领只顾守城,毫无作为。
然而,听到这里,李维却突然轻笑出声。
纳沃利略显疑惑,正待开口,李维这才失笑摇头,缓了口气后才开口问道:
“公爵就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吗?”
“行军打仗,临阵换将可是大忌。”
“纵使吃了败仗,将领也应该坚守前线,直到战事结束,按功过分别,信赏必罚。”
可这些人,包括帝国皇帝,似乎都怕纳沃利回去后整军备战,一鼓作气扳回胜局。
好像一旦功过相抵,他们就再也没机会将纳沃利的荣耀摘下。
纳沃利打仗数十载,怎会不明白李维的意思。
但正因为连陛下都许可了这件事,他才只能无奈叹息。
于是他才告诉利黛琳,自己的职位有极大可能会被撤掉。
然而,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
“王国明知帝国已换了将领,正是乘胜追击的最佳时机,他们却突然停手了?”
李维微微一笑,眼中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当然,我毕竟没见过那位新将领,说不定他也是用兵如神,擅长守城呢?”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我误会了人家。”
纳沃利听出了李维话中的深意,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你是说……我们军中,与王国军有内应?”
若是如此判断,那许多事情便能解释得通了。
可……
本能地,纳沃利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
军中有人背叛,比他单纯打了败仗还要让他更加痛苦。
这就是纳沃利的一大缺点——
他,过于仁慈。
当然,这份仁慈,并不体现在战场上。
在战场上,纳沃利绝对不会吝啬手段,关键时刻一定果断出手。
因为他明白,若让敌军多活一个,就可能会让自己的一名士兵丧命。
纳沃利的仁慈,体现在对自己士兵和无辜平民的关怀上。
虽说慈不掌兵,但在这个世界,战争并不仅仅依赖兵力的多少。
一个强大的“英雄”足以扭转劣势,甚至逆转整个战局。
47级的纳沃利,属于四阶英雄,他的实力足够强大。
这份强大足以弥补他仁慈带来的缺陷,然而却无法抹去人性的弱点。
于是,李维决定帮纳沃利揭开这份痛苦的真相。
“公爵大人,常有人说您以仁执兵,哪怕大破敌军城池,也绝不会伤及城中平民百姓。”
“更是严令禁止军中之人掠夺平民钱财,必要时还要保护居民,可有此事?”
纳沃利看着微笑着问话的李维,沉默片刻后,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从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什么错误,今天不这样做,未来也永远不会。
“的确,这并不是错误,反而更能彰显公爵的仁义。”
李维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可是,公爵的仁义对象是敌国的人,是那些名义上的阶下囚。”
“尽管他们高呼您的仁慈,但一旦敌军打回城池,他们便会再次成为王国的人。”
“相反,您的士兵,您的下属们,跟随您征战多年,每一场胜利背后都伴随着不小的牺牲。”
“可最终他们所换来的,却只是微薄的军功和固定的月俸。”
“而您凭借一场大胜首功,回到帝国后必定会获得无数的封赏。”
“公爵。”
他笑了笑,看着纳沃利面色微变,缓缓说出最后的诛心之语。
“可知晓,‘财散人聚,财聚人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