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陈卫熊让自己离开马家饺子馆,唐枭佝偻着身子默默抽烟。
陈卫熊拿起筷子,在饭桌上摆了个‘丁’字:“这是中东铁路,南到大连,西达满洲里,东至绥芬河!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国家要让老毛子来修铁路,可我知道,如果没有这条铁路,我们脚下还是淤泥杂草,这里还是个破破烂烂的小渔村!”
接着,他又在碗里沾了点酒,在北侧画了两道线,说这是松花江。
拿起四个烤土豆,筷子西侧放下一个,说这是咱们所在的埠头区;东侧又放下一个,说这是傅家甸;接着往南放一个是秦家岗、再往南放一个是香坊。
很快,一个简陋的地图就布置好了。
“老毛子建好铁路后,大量俄国贵族避难来了咱们这嘎哒,今年九月份,又有大批白俄由赤塔、海参崴、海兰泡逃亡过来!或许这儿还比不了上海滩的十里洋场,可也生活着近40万人,其中外国人就有十几万,老毛子的落魄贵族,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和无家可归的犹太人……”
说着,他点了点铁路西侧的烤土豆:“这些人,绝大部分都住在这儿,埠头区!这儿才是真正的哈尔滨,可要想闯出来,这里并不适合咱们!”
唐枭来哈尔滨后,始终住在了埠头区,听到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因为我们太弱,弱得连地沟里的蟑螂都不如!因为这里外国人管着,咱们伸展不开手脚!”
“那去哪儿?”
陈卫熊指向了筷子东侧那个烤土豆:“这儿,傅家甸!”
“傅家甸,也称马场甸子,原本一片荒芜,随着中东铁路的开工,大量劳工来铁路边上讨生活,居住的地方就是傅家店!直到十三年前,清政府才正式开始对傅家店进行管辖,因为‘店’这个字含义狭小,滨江厅知事何厚琦将这个‘店’改成了‘甸’字。”
“这儿没被划入中东铁路附属地,人烟稠密,轮轨辐辕,商号林立,鱼龙混杂,大大小小的帮会更是多如牛毛!”接着,他又点了点南侧两个土豆,细长的眼睛放着光,“还有秦家岗和香坊,这三片区域,有青帮的张小茅、洪门的袁耀文、老呔儿帮的徐家伟、哥老会的赵一帆、丐帮的潘仁义、影社的赵炎、东震堂的傅杰……这才是咱们能闯出来的地方!”
都说人不可貌相,唐枭今天终于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这厮翻过来调过去怎么瞅都不像什么好人,可不得不说,是真有才!
他明白陈卫熊的意思,乱,才能火中取栗,才有机会!
北洋政府虽说在傅家甸设立了铁路警备司令部,又设立了临时警察局。
可中国有警察,外国有驻军!
不只俄国人有,日本人在病院街驻扎了第三十五联队,新市街那边还有派遣司令部、野战邮电局、野战交通部以及陆军医院。
这里没有租界,却胜似租界!
这是块热土,热得像锅杂米粥,更像块人人都想咬上几口的俄罗斯大列巴!
可他们的机会在哪儿?
两个人都喝多了,一夜没合眼,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相拥落泪,一个是混迹江湖多年的麻门浪荡子,一个是六道沟扒墙头看寡妇洗澡的野犊子,聊到了天露鱼肚白。
唐枭原本懵懵懂懂还在萌芽中的野心开始肆意生长,冲破了破烂的屋顶,蔓延开去……
半个月后,两个人扛着行李卷儿,灰溜溜地走出了位于西十六道街街口的马家饺子馆,身后是叉腰跳脚的马贵枝:“富贵儿你个瘪犊子,等你再要饭那天,别来我家要……”
老马在一边劝:“差不多行啦!”
“滚!啥你都差不多行啦,去哪儿再找不要工钱的伙计?明天开始,你来跑堂儿!”
老马缩了缩脖子,赶快闭嘴。
马贵枝虽说泼辣,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说好的不给工钱,可唐枭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是她给买的,时不时还会塞点儿零钱给他。
唐枭不可能扔下就走,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找到接替自己的人,小伙子家是榆树的,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
其实马贵枝最舍不得的是陈卫熊,不是因为他骚,而是舍不得他的手艺。
可人家也没签卖身契,又一分工钱没要过,再加上冬天点凉拌菜的也不多,只好算了。
两个人步行往傅家甸走。
刚入冬不久,外面已经滴水成冰,西北风直往脖子里钻,陈卫熊扛着算命幡,唐枭拎着行李卷东张西望,活脱脱两个盲流子。
路上遇到了好长一队荷枪实弹的大兵,两个人连忙靠边站,陈卫熊奇怪道:“不对,这不是老毛子!”
唐枭问:“不是吗?我咋瞅着都一样呢?”
“你看前面那面旗,上面都是星星,是美国兵!”
“奶奶个腿儿,他们来咱们这嘎哒干啥?看着至少有一二百人!”
队伍过去了,陈卫熊摇了摇脑袋说:“不知道,走吧!”
和埠头区的中国大街比,傅家甸虽说寒酸,却热闹了太多。
正阳大街两侧电线杆密密麻麻,中西合璧的巴洛克风格建筑群有些不伦不类,南北街道纵横,招牌林立,钱庄、百货、金店、茶庄、报馆、药房、油坊、戏院、茶楼……旗幌挂在沿街两侧,俄式的玻璃路灯与传统的大红灯笼交织点缀,车水马龙。
路边有耍猴的,小猴子明显太冷了,锣声中瑟瑟发抖。
要饭的棉衣破烂,在一家油坊前打着竹板。
卖大力丸的汉子赤着上身,大砍刀‘啪啪’往身上砍,看得唐枭都打了个寒战,这个钱不容易赚。
“走吧,别看了!”
陈卫熊扯了他一把,刚要往南三道街拐,就见远远街面上有人惊呼:“毛了!马毛了!”
两个人都是一怔。
就见马路上行人纷纷避让,一匹枣红色的蒙古马拉着厢车疾驰而来,四蹄翻飞,积雪飞扬。
不远处一辆黄包车的车夫吓傻了眼,竟然扔下车就跑。
车上坐着一个身穿裘皮的中年女人,因为背对惊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瞅就要撞到这辆黄包车,乱哄哄的行人都傻了眼,有人已经捂上了眼睛,电光石火间,就见一条人影疾冲了过去,扬脚就踹在了黄包车后轮上。
马路上都是冰雪,黄包车毫无阻力地横着滑向路边。
眨眼间,惊马来到了这人身前,就见他身子一侧,闪电般抓住了缰绳,轻轻一带,顺势飞身骑在了马背上。
枣红马‘稀溜溜’前蹄跃起,人群一阵阵惊呼。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站在南三道街街口的陈卫熊还傻站在那里,暗骂这虎犊子真他妈不要命了!
冲过去救人的,正是唐枭!
惊马前蹄落地后还要继续,想把背上的人掀翻。
唐枭两条腿夹紧俯下身,一只手抚摸着马的颈部,嘴里安慰着什么……很快,枣红马‘咴咴’几声,鼻子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终于安静下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叫起好来。
一片掌声和叫好声中,唐枭跳下了马,开始绕着圈打量这匹枣红马。
陈卫熊把卦幡放在了行李上,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儿?”
唐枭蹙眉道:“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