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富贵好顿拳打脚踢,裹在棉被里的陈卫熊缩成一团,一声没吭。
打人是需要对方做出反应的,无论喊疼、求饶还是骂娘,有了反应打起来才过瘾。
可被子里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拳脚上去像是在打头死猪,唐富贵很快就没了兴趣,停下了手。
被子掀开了,陈卫熊抖了抖乱蓬蓬的脑袋,继续盘腿坐好,藏在手心的蛤蟆头都没灭,叼在嘴角,又往手上吐了些口水,凌乱的大背头很快又像被狗舔过一样。
“还挺扛揍,说吧!你到底啥意思?”唐富贵斜眼看他,越看越他娘的不像好人。
“说了呀,哥哥我瞅你面相不俗,决定以后跟你睡了……啊,不对,跟你混了!”
“你是真他妈贱!”唐富贵差点把炕桌上的煤油灯砸他脸上,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回身铺褥子睡觉,不再搭理他。
陈卫熊叼烟下地,趿拉着鞋走来走去。
“呦喂,还识字?”
“《儒林外史》?《浮生六记》?!”那张贱嘴啧啧有声,“字写的不错嘛,颇有熊爷我当年的风采……”
唐富贵睁着眼睛,呼噜声却响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不忙,陈卫熊就从后厨出来撩闲。
唐富贵懒得搭理他,往往说十句应付一句,晚上睡觉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老马不在,这厮就撅着屁股趴柜台上嬉皮笑脸挑逗几句马贵枝,把这悍妇逗弄得肥肉乱颤。
陈卫熊烦人归烦人,手艺真不错!
土豆丝、干豆腐丝、黄瓜丝切得细如发丝,每道菜拌得更是有滋有味,客人赞不绝口,老马两口子捡到宝一样。
哈尔滨今年的秋天有些短,树叶还没落干净,西北风就刮起来了。
9月7日的《辽宁商报》上说,徐世昌“当选”中华民国大总统,又任命了张作霖为东三省巡阅使。
这天后半夜,月黑风高。
炕上的唐富贵梦游一样缓缓起身,无声无息地爬到了陈卫熊身前,一把锋利的杀猪刀悬在了他眼皮底下。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尖刀丝毫未抖,呼噜声还在继续,眼皮也没什么反应。
唐富贵这才收刀下炕,换上了一套破旧的黑色衣裤,蹑手蹑脚出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傅家甸正阳大街北十字街的一座大院里,两条恶犬躺在地上已经咽了气,一旁还剩了个肉包子。
一条黑影轻飘飘落了地,正是蒙着脸的唐富贵。
他后背贴着围墙,标枪般纹丝不动,黑暗中目光炯炯,哪里还有平时那副猥琐的无赖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着,大约五分钟后,他这才过去捡起剩下的那个包子,掸了掸上面的土,放进了怀里。
很快,他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别墅后门,反手抽出那把杀猪刀,插进门缝开始试探。
这时,院子西北角和东北角两盏大灯霍然亮起,前院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
脚步声起,好多人沿着别墅左右山墙往这边跑。
奶奶个腿儿!
唐富贵骂了起来,绳子在东围墙上,跑过去肯定来不及,后围墙近三米高,没有助力上不去!
怎么办?
来不及再细想,把刀插回腰间,弓下身子一个助跑,窜向北围墙。
噔噔噔!
脚尖点在墙体上,人悬在半空。
他使出了全身力气,可毕竟不是溜门撬锁的荣门高手,眼瞅右手就要够到墙头,却功亏一篑朝下坠去。
砰!砰砰!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墙体上,发出‘啾啾’声响。
唐富贵眼睛一闭,完犊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觉得伸长的右手一紧,有人扯住了自己的手!睁眼看去,就见墙头蹲着一个人,暗夜中一口黄牙成了精似的,满脸贱笑。
陈卫熊!
有了这股助力,唐富贵脚尖再一用力,人就上了墙头。
不等他站稳,陈卫熊说:“走!”
两个人跳到了墙外。
院子里的伏兵开始往外跑,陈卫熊对傅家甸明显十分熟悉,三拐两拐就甩掉了追兵。
半小时后,两个人来到了松花江江沿。
江水湍急,岸边杂草丛生。
“你小子真是胆大包天!铁路警备司令部副司令的家也敢进去?”陈卫熊说。
唐富贵眯着眼看他:“你到底是谁?”
“说八百遍了,熊爷我人送绰号鬼见……”
唐富贵悄悄伸出了腿,或许是夜太黑,这厮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站稳后还是把那个‘愁’字说了出来。
“鬼愁不愁不知道,你可是够愁人的了,大半夜的不睡觉,饿了吧?吃包子?”唐富贵笑眯眯地从怀里拿出了那个肉包子。
陈卫熊没伸手,干笑两声:“那三起案子都是你做的吧?”
嗖——!
肉包子被唐富贵扔进了江里,脸上笑意瞬间消失,沉声道:“没错,你可以去告发我,老毛子悬赏一千卢布,滨江道警察局悬赏一百大洋,就连日本人都掺和进来了,都是你的!”
所谓滨江道,是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10月31日,清廷批准在哈尔滨地区设置的最高行政机构,称滨江道公署,道尹是最高行政长官。
成立后直至1914年,经历过三次名称变更,后又改为滨江道。
滨江道公署管辖范围逐年扩大,包括哈尔滨的傅家甸、秦家岗和香坊部分地区,还有滨江、双城、五常、宾县、阿城、同宾等县,后又增设珠河、苇河等县。
“为什么?”陈卫熊问。
“关你屁事!”唐富贵继续往西走,陈卫熊吃了个瘪,不生气,也不再多问,死皮赖脸继续跟在身后往回走。
眼瞅着快到马家饺子馆了,唐富贵突然问:“我有个疑问。”
陈卫熊说:“你问。”
“你到底多大?”
“三十四。”
“操,我一直以为四十三呢!”
“……”
十月份的东北,就等于入了冬。
这几天不消停,前天总有飞机过,‘嗡嗡’的心烦意乱。
今天王兆屯那边又“噼噼啪啪”响了一天的枪声,人心惶惶。
晚上听吃饭的客人说,11号协约国军在做飞机试航演习,今天协约国英、日、俄、比等军队在王兆屯又举行一次联合军事演习。
客人纷纷骂娘。
夜深了,唐富贵出去关闸板,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入手即化。
一架牛车在漫天大雪中缓缓驶过,赶车老汉哼着蹦蹦戏小帽:“……声声悲叹泪涟涟,人儿不常在,月儿不常圆,花草都有那还阳日,悲叹情缘恨苍天……”
老人声音苍老沙哑,深情中透着丝丝苍凉。
唐富贵想家了,想六道沟村口那棵大杨树,想慈爱又严厉的爷爷,爹娘和两个妹妹,想刘老歪家仓房里硬邦邦的黏豆包,想趴在墙头看到的韩寡妇洗澡时肥硕的屁股……
两行热泪滚落,身后传来陈卫熊贱兮兮的声音:“喝点儿?”
那晚过后,风声鹤唳,店里被俄国兵以及警察骚扰过多次,万幸有惊无险。
他一直在观察陈卫熊,可以确认的是,这个救过自己的猥琐男人不是官方的人,无论俄国、日本、奉军或北洋政府,他都不是。
理由很简单,如果是的话,没必要继续隐忍,自己更不可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
这是个老江湖,奉天、热河、绥远、蒙古、云南……似乎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风土人情,特色美食,说起来头头是道。
唐富贵尤其爱听他说那些江湖上的事情,什么三教九流、八大江湖,什么蜂麻燕雀花兰葛荣……
是该喝点儿了,有些话要说清楚,藏着掖着都不舒服。
唐富贵没回头,‘嗯’了一声。
煤油灯光线微弱,炉子里燃着木柈,火炕已经烧得滚热,低矮的炕桌上摆了盘花生米、几个烤土豆,粗瓷大碗里满上了65度的高粱烧。
唐富贵端起碗:“来,整一口。”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喝酒,以前陈卫熊提过,回馈的是对儿白眼球。
陈卫熊一口喝干,大长脸瞬间红晕,唐富贵同样如此,65度的白酒铁水一样沿着喉咙往下流。
放下碗,陈卫熊眼睛更长了,怔怔看着对面这个平日里弓着腰唯唯诺诺、笑容狡黠的小白脸。
十年前,他在湖南拜过一位明八门金门的奇人彭有福,江湖人称不过五,是位火金高手。
彭有福是刘伯温的第十六代孙子,所谓“不过五”,就是每次看相都不会超过五句话,每句话更不会超过五个字,字字珠玑!
陈卫熊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自幼浪迹江湖,阅人无数,眼前这小伙计站在街边不经意间的鹰视狼顾,将人大卸八块喂了狗的狠辣手段,委身饺子馆任由老板娘骂娘的能屈能伸……
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我叫唐枭,唐三藏的唐,枭雄的枭!”唐富贵看着他的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