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渡到书房时,沈周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张信笺,神色凝重。
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身形清癯,可眼神却依旧锐利似鹰隼。
若说沈渡是一把刚开刃的匕首,带着披靡的锐利,沈周就是藏于古朴刀鞘中的大刀,表面不显山露水,实际锐不可挡。
“爹爹。”
沈渡在距离书案不远处站定,抬手作揖。
听得他开口,沈周放下手中信笺,又挥手,屏退了房中伺候的人。
“昨夜和南星相处得如何?”
沈周抬眸,看向沈渡,问道。
蓦然听得这话,沈渡眉头一皱,越发猜不透爹爹的心思。
内宅之事,爹爹素来不过问,今日却如此关心他和叶姜,实在奇怪。
见他不说话,沈周也猜出了七八分。
“南星是个极好的小娘子,我不管你究竟要娶谁进府,但是南星,你必须将她留下,你房中管事的夫人,只能是她。”
沈周又说道。
“儿不明白,叶姜出身乡野,与儿并不相配,为何爹爹和阿娘当初定要儿娶她?现如今,更是纵容她至此?”
沈渡并不想遮掩,直接问出心中疑惑。
“这其中缘由,将来自会知晓,你只要记住,侯府荣耀,极有可能系在叶南星一人身上。”
沈周垂眸,看了书案上那封书信一眼,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真相。
“她不过一介女流,又如何担得起侯府荣耀?爹爹实在太高看了她。”
对自家爹爹的说法,沈渡依旧嗤之以鼻。
沈周没有再解释,又从书案上拿了一封请柬,递给沈渡。
“这是长公主差人送来的请柬,邀你们明日过府参加百日宴。”
沈渡上前,从他手中接过请柬,打开看了。
在那请柬上,红纸黑字,清楚写着叶南星的名字。
饶是阿娘与长公主情义深重,这般恩典,府中妹妹们,尚且从未有过。
叶姜一个乡野村妇,竟有这般待遇。
可见长公主实在重视她。
“若爹爹所言,只是因着叶姜攀附上长公主,便能担起侯府将来荣耀,实在太过可笑。
我们沈家世代忠烈,又何至于依附她一个乡野村妇?
一个小娘子便能左右这来之不易的荣耀,那战场上抛洒热血的战士们,又如何能心悦诚服?”
沈渡捏着请柬的手指,微微泛白。
若是一个小娘子就能如此,他们沈家历代奔赴战场,又算什么?
闻得此言,沈周迟疑片刻,终是低下头去。
书房里,顿时陷入寂静。
唯有外头庑廊下的两只画眉鸟儿,叽叽喳喳喧嚣不停。
两人心里皆清楚,方才沈渡所言,虽有道理,却也是为官家所不容。
他此番言论,不过是为宣泄心中怒意。
沈家先祖,虽有定鼎之功,但也正因此缘故,被官家所忌惮,一场宴会,杯酒释兵权,换来了郡公爷的身份,却也不过徒有虚名。
官家历来重文抑武,沈家却是世代都武将出身,自然在朝中,越发说不上话。
如今的永安侯府,不过是维持着表面风光。
“你既回了京城,这些日子就好生照顾南星,她现在在城外,你去找她。”
沈周的目光,掠过书案上信笺,又道。
“爹爹,可……”
沈渡还想说话,只是,那些还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喉间。
“你便是逢场作戏,也得将南星留在府中。”
沈周说道。
见爹爹固执至此,沈渡也不好多言,应了一声是,便转身退出书房。
留下沈周,瞧着那封信笺,眉头紧锁。
信封上,只有一支南星草。
而拆开的信笺里面,却也只有寥寥几味中药。
将离,车前子,明矾,六月雪,白头翁,当归,常山,海水。
而这几味中药,组合而成,恰是一首短诗。
车前子将离,常山隔海水,明矾六月雪,白头翁当归。
落款,是灵枢。
灵枢,乃是叶南星之父,叶问天的表字。
他自是知晓,叶灵枢平安。
无论宫里宫外,想要找到他的人,多不胜数。
只是,却不知晓,这人究竟能藏于何处。
叶南星最是聪慧,倘若自己再不找到叶问天的下落,只怕,也瞒不过她太久。
这封书信,正好将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思及于此,沈周猛然握紧了拳头,心里,已然是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叶南星心甘情愿留下。
只有叶南星在,找到叶问天时,才能用叶南星,换取他想要的一切。
……
晨雾蔼蔼,春深露重。
阳春时节,早上还有微微的寒意。
城外的一个简易木棚里,却热闹非凡。
百姓自发排成两条长龙,缓缓前行。
虽进展缓慢,却秩序井然,无一人敢打乱了这排队的顺序。
排完队出来的百姓,脸上皆是挂着笑,手里拿着包好的药材,甚至还有一碗难得的粟米。
而人群尽头,一张临时搭建的木桌后,坐着一位身穿青楸色对襟窄袖褙子的妙龄小娘子,青丝在头上挽成髻,一双杏眼,随着笑,眼尾便微微上扬,使得娇俏之中,多了几分难得的妩媚。
浑身上下,除了发间的两只白玉簪,便再无其他贵重饰品,可偏是这般简单的装扮,反倒显得清雅无双。
沈渡站在人群外,看着这样的叶姜,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叶姜这样的女人,还有这般温婉时候。
听着路过身旁百姓的议论,话语之间,全是对她的赞赏,沈渡不觉微微勾起唇角。
但也只是片刻,他又猛然回过神,想到往事,越发对她此番行为,视如敝履。
如她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见死不救已是不配为良医,现下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在京城中,博得一个贤良名声,让自己不能休弃她罢了。
真真是心机深沉,不堪细想!
正想着,身后却被人突然撞到。
堪堪站稳,还未来得及开口,撞到他的人,已经抢了先。
“诶,官人也是来请叶夫人治病?既如此,还不赶紧去排队。”
撞到他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你们就这般相信她的医术?”
沈渡问道。
“官人不相信叶阿姐,又何必要来这里?叶阿姐医术好着呢,不许你怀疑她!”
老乞丐身边,一个年幼孩童,听到这话,顿时嚷了起来。
周围听到这话的百姓,看向沈渡,也是满眼的不屑和嫌弃。
“老儿一瞧官人这气度,便知道官人不是寻常百姓,咱们这样的穷人,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是花钱治病了。
若不是有叶夫人给咱们看病送药啊,好些人在前儿天冷时,就已经死了。叶夫人可是难得的好人,这永安侯府的人,都是好人呐。”
老乞丐解释完,也不愿和他多言,赶紧带着小乞丐,去排队了。
留下沈渡,细细想着他说的话。
他忽然明白,为何爹爹和阿娘,会同意叶姜赠医施药。
她此番作为,皆是打着永安侯府的名头,到最后,换来的好名声,都是永安侯府所有。
如此说来,叶姜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她若恪守规矩,留她当个平妻,未尝不可。
正出神之际,人群尽头,一个身影,却顿时吸引了沈渡的全部目光。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