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香木早已燃尽,只余一室清冷,软榻之上宫装女子散发而卧,痴痴望着竹屏之上的奔腾万马。寻常女子只爱花香鸟语,她却独钟清风明月。子忡知她所爱,这才命人撤了原先的百花争艳,换了如今的万马奔腾。
每次看着这屏风,她便入了神,总是忆起往日岁月。她与子忡还有哥哥并肩而战,为了复国的信念拼力作战,不知劳累,不知今夕何夕。斗酒纵马,月下长歌,何其潇洒?那时的她陪在子忡身边,看到子忡脸上的笑容便觉得此生足矣,世间无求。后来子忡成了楚国的王,为了陪在他身边,她成了独居深宫的容妃。
不知何时,子忡很少再笑,她们二人总是聚少离多,王宫虽不大,见面的机会却极少,她成了失去自由的笼中雀,虽然陪在子忡身边,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
听到细微的脚步声,褚容原本暗淡的目光顿时亮了一下,急忙朝着门口望去,待看清来人,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黯然无神,她轻轻开口,失望的自喃道:“他还是不肯来见我……”
庞安顺迟疑了会儿,方开口劝道:“为了王上,娘娘保重凤体为重啊。王上这几天也是不眠不休处理国事,想必心里也是不好过,与越国联姻亦是以大局为重,望娘娘能够明白王上的苦心啊。”
褚容听完庞安顺的话,不免觉得有些可笑。这楚国天下是她陪着子忡打下来的,她又怎会不明白他的苦心,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苦心。她只是不甘心,他的心里装的是天下苍生,而她心里装的只有他啊。
“天阳国是他此生的心愿,我不怪他,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既然选择了天下,又为何承当日之诺?笑看天下执手江山……多么可笑的誓言!如今她要笑脸相迎看他与别人笑看天下执手江山吗?她做不到。
阿紫端来饭菜,庞安顺接着劝道:“娘娘还是用些食膳吧,莫要让王上担心了,近来国事繁多,王上已是身心交瘁。王上肩上所担负的不仅是楚国的兴亡,更是天阳国的命数啊。待典礼过后,王上自会来见娘娘。”
褚容不免在心里冷笑道:他果然派来了一个好说客,拿他自己来压她便也罢了,竟搬出楚国和天阳国的存亡来压她。她的心里哪有什么家国天下,她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他罢了。
她终是败给了他的无情,他不来,她便等。
褚容拿起银匙盛了勺粥往嘴里送,除了苦涩,再无其他滋味。
阿紫看到褚容终于肯进食,对着庞安顺含泪而笑,庞安顺松了口气,心里有些酸涩,终是笑不出来,点头回应了下,而后道:“封后典礼娘娘无须出席,王上已替娘娘辞了去,娘娘好生养着,奴才告退。”说完便无声退出了容安宫。
容妃不再绝食,他便对王上有交代了。
听完庞安顺的回报,楚王心中忧虑渐退,面容也舒展了许多。暂时忘却了心中牵挂,在宫婢内官的簇拥之中往玉阶台行去。
虽是衮服华裳,玉冠珠佩,但从楚王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悦之情。众人嘴里说着恭贺之词,面上洋溢着和悦的笑容,一切礼数照实行进着,本是无限繁华的封后国礼却独独让人觉得少了一份该有的寻常热闹。
玉阶台之上,楚王和王后执手相携,敬天拜地祭祀神明,一派和谐。
钟离月华执着楚王冰冷的手,虽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但此刻心里还是暖的。当初父王让她与楚王联姻,她本是不愿,但为了家国安宁,她无奈为之。
孤身千里远赴他国,虽贵为一国公主,她亦是需要庇护的柔弱女子。大殿之上,他当着百官之面扶她起身,温柔至极。抬眼那一刻,便是一生倾心。
钟离月华望着眼前一身衮服的男子,心中无限喜悦,这便是楚国的王,从此之后,她便是他的王后,陪他共看天下。但见他眉目生忧,莫不是为了姓褚的那女人,想到此,她心中略感不快。
虽如此,她仍是面带笑容,仪态万方。母后说过,永远不要让你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即便内心在流泪,也要脸上带着笑容。
礼毕,楚王携百官共食国宴,王后移居上春殿。
典礼过后,楚宫之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有序。长廊之上,一个宫装婢女脚步急促身影匆忙,那婢女正是楚王后钟离月华的贴身侍女知晓,而她所往方向正是王后所居宫殿——上春殿。
上春殿中香烟袅袅,纱幔后的女子正俯于桌前执笔写着什么东西,见了来人便搁了笔走出来,不徐不疾问道:“着你打听的事,可都打听清楚了?”
婢女知晓点头答道:“公主吩咐的事,奴婢都已打听清楚。”
钟离月华移步桌旁坐下后,给自己斟了杯茶,方开口笑问道:“是本宫吩咐你打听的吗?”
知晓被她这一笑,顿时全身有些发寒,急忙改口道:“是奴婢听闻其他宫人说起的,并无任何人吩咐。”公主心思深沉,她说话向来谨慎,又岂敢揣摩?
钟离月华满意的笑了笑,喝了口茶,道:“本宫近来很是无聊,那知晓都听闻到了什么好玩之事,说与本宫来听听吧。”
结束了一天的国事,楚宫的夜晚,除了虫鸣声,便是守卫兵的脚步声,难免单调寂寞。
楚王走在楚宫之中,抬头望了望凄凉的月色 ,心里也跟着凄凉了起来。
阿容不原谅他也是对的,是他负她在先。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她离开的。想起那日阿容所说的话,他不免黯然神伤,她竟以死相逼,逼他放她出宫。
封后大典第二日他终于有勇气去见她,却未料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他放她出宫,现如今,这寂寞王宫竟没有一人愿陪他度过深庭院冷。
那一日,宫人皆知,王上在容安宫勃然大怒,摔门而去。第二日又去容安宫,却被容妃拒之门外,谁也不知当日发生了何事,竟让受宠万千的容妃与王上反目至此。
“本王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楚王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问身后提着宫灯的庞安顺。
庞安顺小心翼翼的在楚王后面跟着,听到楚王的问话,也不知当回不当回,便思量着答道:“王上用心良苦怎会做错。”
看着王上不由往容安宫方向走去,庞安顺便适时地开口道:“夜已深怕是容妃娘娘已经歇息了。”
楚王微愣了一下,道:“去上春殿。”
如今已是辜负了阿容,一切已成定局,越国这步棋,他必须稳当的走好,方能不负楚氏国土。
楚王夜宿上春殿,宫人尽知,褚容也不例外。
阿紫生怕容妃伤心,却见她只是一如往常,毫无动容。阿紫一时有些看不明白,难不成王上和娘娘已经和好了?
褚容不是不伤心,只不过,她看的太明白,反而觉得,伤心亦是多余。
世人眼中,楚王与王后帝后情深,容妃贤德知礼,后宫祥和,楚王甚慰。
只有钟离月华知道,楚王夜宿上春殿不过是夜夜看书到天亮而已。
只有楚王知道,负了阿容,此心已死,所谓宠爱不过是逢场作戏,但他却始终做不到假戏真做。
只有褚容知道,不争不抢不代表不爱,若他选了天下,她便只会选择成全他而已。
楚王以为,保留对阿容独一无二的爱便是对阿容的补偿,谁知那竟是致命的毒药。世人眼中的祥和,终是在封后典礼三个月后因容妃之死至此结束。
容妃死后,楚王悲恸欲绝,终日不事朝政。
据说,容妃长兄开国将军褚炎进宫与楚王大吵一架后,楚王方重新振作,在那之后,褚炎携妻唐萃英离开定阳城,楚王遣人寻找两年未果。
容妃虽是王妃,死后却未入王陵,楚王将其骨灰撒入东江,随着东江之水自由流逝,再也不用受这王宫的拘束。
经过两年的时间,不知那漂泊的孤魂可是找到了家,顺了东江之水,便可到达那满是梨花的逍遥村,那里有她的家人,有最疼爱她的哥哥。
逍遥村中,梨花开的正好,满树的雪白,好似人间仙境,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骑在布衣男子肩上,小小竹篮之中已是盛满雪白梨花,她奶声奶气兴奋叹道:“爹爹!梨花好美啊!”
布衣男子将小女孩放下来,望着满树梨花,痴痴说道:“是啊,梨花好美,只可惜她看不到。”
小女孩并未听懂父亲的话,只是笑着跑开。
此时天真无忧,若是一世如此,该有多好,然而天意自有安排,任谁都无法更改。
王城之上,锦袍男子遥望着东方出了神,那是东江之水的归处,亦是她的归处。
两年前,他失去了最爱的人,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如今站在他所守护的王城之上,他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微风吹来,清寒入骨。他终是明白,高处不胜寒,原是如此。
在通往定阳城的小道上,一个红衣妇人正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匆忙赶路,而那妇人正是天阳国王妃曦妃的贴身女婢——红玉。
梨花树下,小女孩笑颜灿烂。
定阳王城之上,锦袍男子孤影清冷。
定阳城外,小男孩行色匆忙。
历史的脚步,从未停止,人们所有的悲哀喜乐,终是被厚重的时间尘埃埋藏的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