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林子约莫一里地,夙月这才转头问:“这群狌狌怎么会攻击运粮的行商?这太奇怪了。”
兰茵垂下眸若有所思:“那群野彘盘踞山腰,未见狌狌群下山驱赶,反而攻击起毫无威胁的凡人,的确不太寻常。”
“而且你看到那只首领狌狌的眼睛了吗?血红色!”夙月面目夸张的模仿着,还露出自己的兽牙吓唬兰茵。
兰茵浅笑一下,望向远方如血般的晨曦,“也许是因为被战争波及了。”
她皱起眉,灰白的眸子里仿佛映出先前那片被烧焦的原野,“山下到处都是妖族士兵的尸体和血腥味,狌狌也是妖兽,再有灵性只怕也会被影响。”
“是啊,再有灵性本质上也是妖兽。”夙月低声喃喃。
若不是了解夙月,旁人兴许会以为她在自嘲,但兰茵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感触只不过是因为许多年间夙月第一次在外人口中听到“涂山氏”这个称呼。
在这个世界,种族有时是优势,可有时也是束缚。
即便强大如魔尊,可以在寸草不生的魔界将炎泉山上下治理的井井有条,可以在残酷的环境中训练出一支足以踏平妖部的铁骑,但在上界天神眼里依旧只是化外喜好杀戮的野兽。
甚至——有时候连人族都不如。
兰茵张张口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那我还是个野鬼呢。”
夙月听见立马笑了,她道:“管你是人是鬼,总之,咱们到涂山驿馆后需得万分小心,一旦打听到招摇谷线索,立刻离开。”
点点头,兰茵应下。
招摇山是南方山系最大的一座山脉,从西向南只是绕半个山麓也花费了二人一个白日时间。
等真正出了茂密的树林看见前方点点烟火的时候,远方的太阳已经由煦日变成了夕阳。乘着坐骑行上大路,周围已经渐渐开始有了人烟。
樵户的房子里燃着点点烛火,路另一边则是一片宽阔的池塘,大片的水草里藏着不少鸣叫的蛙,偶尔被踢踏而过的铁蹄惊到,会猛然跳出淤泥跃进水里。
再往前有家渔户,马蹄声惊动了正在院子里打理渔网的妇人,她循声望来瞧见竟是生人,神色立即变得不自然起来。
夙月打马上前率先向这个围绕着涂山驿馆展开的小型聚落深处行去,兰茵则不愿被这些迥异的目光注视,索性掐个诀用掉最后一张九天匿踪符,遮蔽住自己和麒麟驹的身形后才缓缓沿着大路向前。
刚拐过一个弯,就听到有两个喂猪的男人在交谈。
“我婆娘将那厌火国工匠失踪的事打听到了。听说就因为他的失踪,魔族士兵将附近帮忙酿酒的氐人抓了起来,上火刑拷问,鞭打,结果他动来动去,挣扎了半天,耐心耗尽的魔族将领恼了,一刀砍下去,把那氐人的尾巴砍了下来!”
听着的人皱皱鼻子有些惋惜:“唉!可那厌火国工匠是连夜举家跑路了!跟氐人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二人良久的沉默了一阵后,惋惜的男人又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喂猪的农民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还能怎么办?难不成去找人界的神农真传给他把尾巴按回去?留一条小命就得了,这乱世,我现在都想逃难到人界去!”
兰茵听得有些恍惚。
战争没有打响前,神、仙、人、妖、鬼、魔六界中,人界几乎可以说是最没有存在感。
自从几千年前轩辕氏的一位仙将将连通上三界的建木砍断,神界仙界人界就开始各自为政互不干扰。也正是因为建木枯萎,远古时期的创世之神伏羲、女娲等天神开始久不露面。
神界的神不下来,五界自然也没有上神界的法子,因此反而让残留部分神力的仙界——轩辕氏的驻地在五界中拔得头筹。
人、妖、鬼界的大小精怪修士魍魉都拼了命的想得到仙家法门,期望有朝一日跃得龙门,飞升仙界,好让自己从此沐浴在残留的神力中逍遥长生。
唯独魔族,在炎泉山外的十万里荒地厉兵秣马韬光养晦,从不参与仙家席位的争端。
想到这,兰茵心中不禁觉得好笑。
在过去,这些专心修炼的妖精鬼怪都说人界到处是七情六欲,乌烟瘴气,去了只会滋生贪欲有所挂碍,可谁料现在战事一起,他们从前最不愿意去的地方竟成了逃难的好去处。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几场小打小闹似乎只是战事的前奏。
魔族目前虽没有明面对上仙界,但端看一路上收服妖界鬼界进行不断征兵扩容军队的行径来看只怕总有一日要打上去的,也不怪这些当年说人界乌烟瘴气的精怪如今一个个都恨不得钻进人界避难,要知道那可是魔族,将来再对上的仙兵仙将,谁都不想白白丢了性命。
踩着晚霞一路行到涂山驿馆前,兰茵刚下马,夙月就过来在她身边掐了个诀。
“你捏个九天匿踪诀做什么?这里都是些来往的客商和百姓,碰不见你的小徒弟和风流债。”
“什么风流债?”兰茵斜眼瞧她。
要说风流债,她这位狐族大美人出身的师姐只怕要比她多多了吧?若不是巡夜宫坐落在昆仑墟中,只怕六界子弟早就把宫门槛都能踏破。
夙月捂唇一笑,也不说话,径直朝驿馆院落内走去。
二人前脚刚踏进驿馆大门,便见到一个鬼族青年在为难上酒的狐族姑娘。
他的手极大,黝黑的皮肤上布满青筋,额头上一只角完好无损,另一只却断了一半。
被他抓住的狐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尾巴耳朵都藏的都不好,九条尾巴有八条都蜷缩在一起,显然是被突然发难的鬼族青年吓坏了。
“若是不想给涂山氏惹上事,就把那玩意儿给我烧了。”青面獠牙形容鬼族青年再合适不过,他的目光越过狐族少女紧紧盯着柜台后供奉的一尊小像。
“是狐祖像。”夙月压低声音告诉一旁的兰茵。
狐祖像?兰茵沉默观望。
涂山驿馆供奉狐祖像其实没什么问题,但显然这个鬼族青年已然有些醉意,只怕是心中许多愤慨一时激荡这才出手为难一个小姑娘。
隔壁桌喝酒的妖族客商看不下去了,过来揪住闹事的鬼族青年臂膀:“那是狐祖像,是涂山氏的开山老祖,为何不能供奉在这里?”
鬼族青年回过头,一把推开来劝架的人吼道:“少多管闲事!什么涂山氏,夜叉氏,将来都得归魔族蚩尤氏!”
听见这话,馆内在座的旅人大都面露难色,他们大多是南方逃难来的,迫不得已背井离乡,做些在乱世中替人运货的卖命生意。
过去,魔族只要征服一个地盘便会将他们族中还有战力的被魔族充入军中,没有战力的则为他们做工造兵,而有能力家产的提前听到风声就会如他们一样,从此开启流亡的路。
就像此刻无故对一个狐族少女发难的鬼族青年来说一样,在魔族还没打到鬼族前,他们也只是一群喜欢在山野里和猛兽精怪搏斗的无忧青年。
前来劝架的妖族客商狠狠叹了口气,他终于还是压抑不住心中愤懑,猛捶着桌子喊了一句:“放屁!”
兰茵等着看下文,可谁知那中年客商竟然只是握紧拳头,深吸口气后就松开了抓着青年臂膀的手,见状,众人纷纷叹息着回过头,默默地盯着自己桌子上的一亩三分地,这年头,流落在外的普通人都不好过,谁都不想太过为难彼此。
刚才的闹剧眨眼间平息,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闹事的鬼族青年也清醒了一些,他松开手,气馁的低下头又猛灌一口酒,再不发一言。
兰茵随着夙月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个咬着唇的狐族姑娘身上。她瞧见她走向柜台,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踮起脚尖将狐祖像取了下来,然后弯下腰默默将代表自己氏族荣耀的先祖象塞进了柜台下无人问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