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至,皇宫以西的神武门外又开始热闹起来。随着守门的将士在城门下列好队,原本安静停在广场两侧的车马开始躁动。马夫们握紧缰绳牵着自家的马儿,等候着即将下朝的官员们。
各色车马后方,有一辆并不起眼的小马车。车厢内,披麻戴孝的师乐安正在吃早饭。
现烤出来的羊肉胡饼外皮酥脆馅料饱满,吃上几口胡饼,再喝上两口甜茶,整个人说不出的舒坦。
师乐安慢悠悠啃完了两张饼,将最后一口甜茶喝完后擦擦嘴,满意道:“好吃~不愧是闻名长安达官贵人都爱的胡饼,满分~”
而蹲在师乐安身边的小圆全然不见自家姑娘的悠闲,小圆手中攒着咬了几口的饼,苦着小脸泫然欲泣:“姑娘,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吃得下饭?我都快吓死了,心一个劲跳不停。”
师乐安瞟了一眼小圆,又拿起铜镜给自己最后补一个虚弱妆,“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你若是害怕就呆在车上,我一人去足矣。”
小圆顿时急了:“那怎么行!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我必须陪着姑娘!”说罢小圆狠狠咬了几口饼,恶狠狠道:“大不了就是一死,怎么都得做个饱死鬼。”
三两口吃完饼后,小圆拍拍麻布上掉落的饼屑,挤到车窗旁小心翼翼掀开了车帘:“姑娘,他们出来了。这么多人,哪一个是老爷啊?”
说来惭愧,身为师乐安的婢女,小圆没见过师大人。她想提前认认脸,免得一会儿哭错了人。
师乐安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不在意地说道:“师家的马车就在前头,放心吧,一会儿老爷会自己来找我们。”
说着师乐安用帕子擦了擦眼睛,一双美目顿时泛红,泪光也浸了出来。在小圆震惊的眼神中,师乐安掀开了车帘,拎起孝衣裙摆下了车,“走吧圆圆,让我们去哭上两嗓子。”
小圆坚定地点点头,也掏出帕子摁了摁眼角,片刻后嚎哭着跟上了师乐安:“哇——呜呜呜呜,姑娘,你等等我——”
官员们三五成群从皇宫中步行而出。
自从太子出事之后,大部分官员们上朝时战战兢兢,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祸上身。在朝堂上不敢说话,不代表下朝之后他们不敢说。有些政见不合的下朝之后还得再骂几句,有时候骂着骂着还会打起来。
七嘴八舌吵吵闹闹的文武官员们走过神武门,正准备爬上自家的马车时,广场上突然传出了女人的呜咽和哭嚎声。顺着哭声看去,两个披麻戴孝的女人正向着神虎门走去。
前头的那位女子身量高挑,虽然面色苍白神态疲惫,却难掩其姿色。后方的女子作婢女打扮,只管仰着头嚎啕大哭,众人听见的哭嚎声,便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这可将官员们惊到了,要知道神武门之内就是皇城 ,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他们这群人更是朝廷重臣。到底是哪家的仆妇如此不知礼数?!竟敢到神武门外哭丧?!
师乐安眼看着值守的将士向自己走来,她哽咽道:“妾,乃六皇子谢昭的新妇师乐安,家父是太常寺卿师舒达师大人。诸位大人,诸位将军,妾有几句话想当面对家父讲。请给妾一点时间,讲完了,妾就走。”
六皇子妃?!师大人的女儿?!
好家伙,有瓜!
有大瓜!
八卦是人的天性,当下不少人停下了动作,站在安全的地方观察着师乐安。有些好事者已经让人去通知师大人了:嘿,老小子你还在后头浪呢?快点去前门看看吧,你女儿披麻戴孝给你哭孝来了!
还有官员想得更深,一个人只会为了亲近之人披麻戴孝,师大人无病无灾身体康健,那师乐安到底是为了谁哭孝?
师乐安面向着神虎门,脊背挺得笔直,任由官员们打量着自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掷而来的怪异目光,她垂下眼帘,借着抹泪的姿势,隐去了眼底的紧张。
上辈子的她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当众哭诉这种事她别说亲自上阵,甚至想都没想过。可是现在她却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豁出去了,说不害怕是假的。此时的她拼命攒着手帕,扼制着身躯的轻微颤动。
箭已发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由不得她控制了。
师乐安掏出姜香四溢的手帕再一次摁了摁眼角,眼泪流得更凶了。小圆也是有样学样,比起她默默流泪的主子,这姑娘嗓门更大,哭声更有穿透力。
师大人很快收到了同僚的传信,向来温吞稳妥的太常寺卿跑得气喘吁吁,心脏都快从喉咙口蹦出来了。等看清神虎门外跪着的人时,一口老血直接卡在了师大人的喉咙口。
天塌了!还真是他的女儿!
这孽子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他披麻戴孝?!她怎么敢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
师大人双眼一黑,恨不得背过气去,好让他不再面对这糟心的局面。然而他不能晕 ,非但不能晕,还得拼尽全力稳住身形:在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弹劾他的折子就能堆满圣上的案桌。
师舒达的身影从神虎门中出现的时候,师乐安就认出了他来。原主虽然被养在庄子上,可是她对于师舒达这个父亲,是有过孺慕之情有过期待的。而她不一样,她虽然占了原主的身体,可是对于原主的家人并没有那么深刻的爱恨情仇,因而看到师舒达时,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父亲大人——”没等师舒达开口问话,师乐安的哽咽声已经响彻了半个广场,“女儿,给您磕头了!”
哭声中,师乐安和小圆二人双双跪倒在地。师乐安以头抢地,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传出:“女儿不孝——今日要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师舒达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师乐安,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大女儿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说话声音蚊蚋一般。就连他让她替嫁时,她心中再不甘愿,也只是默默流泪。
看着师乐安的泪眼和不算熟悉的面庞,师大人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莫非是这段时间师乐安回师家求助,他没有理会,这女儿心生怨怼,今日特意来到他同僚面前毁他声名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可不能被政敌抓到把柄!想到这里,师舒达颤巍巍开口,决定将慈父一角扮演到底。
只见师大人踉跄上前,抖着手试图搀扶起师乐安:“儿啊,你这是何意啊?”
师乐安抽了抽鼻子,一字一顿道:“夫君谢昭在诏狱中饱受迫害命在旦夕,女儿和他成婚虽然不足一月,但是他出事,女儿绝不独活。”
“父亲生我养我,对我恩重如山。乐安不孝,要先行一步让父亲伤心了。”
师大人眉头一挑,眼神诧异地看向师乐安。
师乐安根本不去看师舒达的反应,她正在催眠自己,努力表演一个即将和父亲分离的乖女儿。想到上辈子的爹娘,师乐安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真情,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父亲,女儿今日一去便是永诀。愿父亲身体康健,再无病痛。女儿这就去诏狱陪夫君一道上路。父亲千万珍重,您的生养之恩,女儿来世再报!”
说罢师乐安对着师舒达重重磕了三个头,裹了麻布的额头在地上磕出了沉闷的声响。
在场的官员们都是经常磕头的老手,怎会听不出这几下磕得多实在?一时之间,不少官员唏嘘动容:“师家养了好女儿,忠义有节气,师大人教女有方啊!”
虽然平日里师舒达装傻充愣,可是能爬上九卿之首的位置,师舒达并不是蠢人。他已经明白了师乐安的来意,更清楚此时的自己应该怎么做。
当师乐安在小圆的搀扶下起身后,师舒达流着泪,托着师乐安胳膊的手微微颤抖着:“我儿花样年华,父亲还想看你生儿育女,你怎能弃父亲而去?”
师乐安:……
好辣的一块老姜,这反应能力,绝了啊!
多说多错,师乐安本想着引起朝臣注意后就赶紧走,没想到“她爹”倒是给了她一个加强重点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师乐安反握住师大人的手,声泪俱下:“爹,夫君被迫害,眼瞅着活不成了。女儿已嫁为人妇,当与他生死同衾。爹,女儿不孝,来世再做您的女儿——”
说罢师乐安“狠心”甩开师大人的手,流着泪磕磕绊绊朝着神虎门广场外跑去。没人知道她手中的白绫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官员们只看到身形单薄的姑娘和她的婢女拽着白绫流着泪,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长街中。
师大人对着师乐安二人离开的方向焦急地伸出手,徒劳地呼唤着:“女儿——我的乖女儿啊——老天爷啊——我的乖女啊——”
痛苦地喊了几声后,师大人双眼一翻,噗通一声倒了下去。神虎门外再次乱成了一团,朝臣们有的七手八脚去搀扶师大人,有的目光深沉地盯着师乐安离开的方向,更多的人则交换了几个眼神,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这一切,都和师乐安没关系,此时的她和小圆正流着泪走在长街上。二人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洒纸钱的仆妇,一群人慢吞吞穿过人潮拥挤的长街,向着诏狱的方向而去。所过之处,百姓惊讶,商贩议论。
没多久,整条街都知道了,六皇子在诏狱中饱受迫害眼瞅着不行了。六皇子妃要效仿先人,为六皇子殉葬——她要吊死在诏狱门口。
小圆用帕子狠狠揉了揉眼睛,哭红的双眼开始肿痛,让她有些看不见前路。想了想后,小圆挤到了她家姑娘身后,小声道:“姑娘,我哭不动了。要不我和后面的几个婶儿商量商量,她们的嗓门更大,我给他们加银子,让他们替我哭吧?”
师乐安挂着泪,微微颔首:“可。”才走了一条铜驼大街,还有好几条主干道没走呢,她也得省点力气,不然到点了哭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