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夫躬腰,用袖子擦着汗,边喘边踏入了卧房。
楚煜起身,给刘大夫让出位子,说:“刘大夫,你快看看他,他肋下与手臂各有一处伤。”
刘大夫给谢飞卿绑好了伤处,见谢飞卿的腿不断动弹,他坐在榻边,指尖搭在谢飞卿腕上,眉头紧蹙。
楚煜看得紧张,说:“怎样?”
刘大夫不答,撩上谢飞卿的裤腿,往小腿骨上一按,立时听到谢飞卿痛吟一声。他没好气地说:“都让他别往外面跑,这腿哪里经得起折腾!他要是不想要腿就直说,老夫给他锯了去!”
楚煜问道:“他不是能走了吗?”
刘大夫气得胡子都要飘起来了:“能走是一回事,休养好了是另一回事!他这腿本就难治,老夫都叫他务必万分小心,等过了最冷的月份再出门。哪知道他趁我吃饭的功夫就溜出去了,外面是地上铺金还是天女下凡!”
虽是骂着谢飞卿,但楚煜莫名有些难为情。他下意识摸着鼻子,若是刘大夫知道自己与谢飞卿的比试,绝对会把自己扔出去。
楚煜心虚道:“还能治吗?”
刘大夫取出长针,说:“哼,老夫尽力,纵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不听话的人。”
长针扎入腿部的穴位,谢飞卿紧闭着眼,嘴唇颤动。楚煜俯身,凑过去听。
“难受……”
楚煜抬头,见谢飞卿脸颊绯红,额前冒出冷汗,细发贴着脸颊,显得可怜兮兮。他握起谢飞卿的手,依旧冰凉,说:“他好似发热了。”
“发热就对了,还有得治。”刘大夫头也不回,对下人说,“就按照前几日的方子煎药。”
下人将药端来,楚煜接过。待药汁变温后,楚煜将谢飞卿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一勺勺喂到谢飞卿嘴中。
药汁甚苦,谢飞卿闻到熟悉的味道,紧抿着唇,不肯喝下。
刘大夫直言:“捏住下巴,直接给他灌下去。”
楚煜控住谢飞卿,硬逼着怀中的人咽下难喝的药。
一碗苦涩的药倾入口中,谢飞卿喉咙不由自主地收缩着,些许药汤滑出唇角,顺着下颌落入渗血的白衣中,洇出褐色的水团。
待药汁被饮尽后,刘大夫收起八枚长针,说:“这些日子别让他出去,若他再溜出府,神仙也救不回!”
他瞥了眼谢飞卿腹上的伤,什么也没问。
下人帮刘大夫整好药箱,方推开门,伏在楚煜肩上的谢飞卿就猛然趴在榻边,将刚喂进去的药汁尽数呕了出来!
胃中翻滚,灼烧感刺激着五脏六腑,药汁涌出喉管的那一霎,谢飞卿被辣得睁开双眼。
“飞卿!”楚煜将不断滑下榻的人揽了回来,他转头冲刘大夫喊道,“刘大夫,他怎么将药全吐出来了,是不是药不对劲啊。”
刘大夫收起跨出门的腿,吹胡子瞪眼地走过来,骂道:“混小子,我这可是顶好的药,他吐出来是因为身子不好,接受不了这么烈的方子!”
谢飞卿半阖着眼,有气无力地靠着楚煜,沙哑道:“老刘,你是想整死我吧,用个温和点的药不行吗?”
“你来写方子!”刘大夫压住怒气,“就这一个法子,你不喝也得喝。都让你别出门,你怎么就管不住……”
刘大夫又开始碎碎念,谢飞卿被他唠叨得头晕,忙打住:“我喝,我喝还不行嘛。”
刘大夫说:“正好多煎了些,要不然你这身子今夜就得废。”
下人端过另一碗,谢飞卿嗅到那苦得要命的味儿,脸都快扭曲了。他接过碗,闭上眼,一口闷下了药。
刘大夫将备好的蜜饯塞他嘴里,说:“知道你小子畏苦,出门前随手抓了把蜜饯。”
谢飞卿含着蜜饯,忽觉喉咙连着舌苔都变凉,瞬间推开楚煜,伏在榻上,呕在痰盂中。
“再来。”刘大夫道。
楚煜抱着汗湿的谢飞卿,耐不住心中的燥意:“喝什么,他受不了这药。”
“他不喝废的是他。”刘大夫将药吹凉,递到谢飞卿唇边,“别听这混小子的,我还能害了你不成?”
一碗碗苦药被灌入喉中,胃被一遍遍洗刷,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修长的手指数次抠着榻沿,昏昏沉沉地找痰盂。下人端着药屡次往返卧房,回廊上都弥漫着苦味。
待谢飞卿呕出血后,楚煜抚着他的背,眼睛死死盯着痰盂上的血迹。
谢飞卿喉咙如被火烧,难以再言,他半晌才挤出一句:“再来……”
热气腾腾的黑汁嚣张地摇晃着,映出楚煜凝重的脸。楚煜端着药,沉声道:“别喝了……”
“别喝?”谢飞卿睁着湿润的眼睛,睫毛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喃喃道,“要喝的,我得活着,活着就行。”
他夺过楚煜手中的碗,如饥似渴地吞下·药。碗沿离唇,皓腕垂在身侧,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谢飞卿眯着眸,静静等待不适的那刻。
铜雀灯昏黄地照着卧房,跳跃的火舌乖顺地向上燃去,烛光明灭,扑在大伙无声的脸上。
良久,谢飞卿笑道:“这命阎王哪会收。”嘴巴一张,凉气擦入喉管,刺得他闭上嘴。
刘大夫呼出一口气,走时没忘记说上一嘴:“你若是再不听劝,老夫可不管什么医者仁心了,你爱死哪死哪去。”
楚煜攥着谢飞卿逐渐回温的手,说:“腿伤未愈,为何还要去万官宴?大夫说的话,你谢飞卿是不是都当屁听了。”
“楚煜,你装什么?”谢飞卿半死不活道,“我这腿因王净而伤,就算不是你下毒手害死王净,栽赃给我,但当初你那边的人可没少弹劾王净。王净入狱,你可脱不了干系。”
一整夜都没合过眼,就为了怀中人的安危,到头来只换来了埋怨。楚煜掰过谢飞卿的下巴,说:“谢侍郎这倒是记得清楚,那不知可还记得你们给我下的险招?比如,前月言官上书我的各大罪行,讽刺得可是天花乱坠,义愤填膺。”
谢飞卿咧开唇角,说:“半年的俸禄没了,侯爷觉得如何?”
楚煜牵起谢飞卿的手,利齿细细磨着葱白的指尖。他眸色墨黑,不言语时,压迫感十足。
谢飞卿默默倚在他身上,也不抽回手,他吐出一句话:“狗东西。”
齿尖划着手指的骨节,楚煜微一用力,手指就下意识地抖了下。他盯着谢飞卿,对方的眸子平静如水。
楚煜说:“无论多么刚强的人,皮肉都是脆弱的。轻轻一划,红痕立现,重重咬下,骨断魂飞。”
谢飞卿用指尖感受着楚煜的牙齿,说:“楚煜,你尽管咬吧,让我彻底疯一回。咬呀,把我的手骨断下来,我要用血淋淋的手去掰碎你的银牙。”
他癫狂的模样不似威胁,亲昵的语气像极了情人间的低语。
来吧,与我沉沦。
爱与死共生,疯同野厮杀。
假面迎合,饰以花言巧语的呢喃,萦绕住你欲望的皮囊。
他将你捧向巫山云端,又把你掷入罪孽深重的邪恶中。
真意掺以虚情,最是扰人清明。
楚煜将他的手拿开,说:“谢飞卿,我有时候真想咬死你,把你咬得血流三尺。你死了,我也许就能恢复理智。你这人就跟个妖精似的,专会勾人。不理你时,你偏要在我眼前转悠,等我去寻你时,你又冷脸相待,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睡觉都不得安生。”
谢飞卿无畏地笑着,说:“是呀,侯爷尽管杀我,灭了我这妖精,大伙都能安生。”
楚煜吻了下谢飞卿的手指,说:“比起杀妖,我更想要降妖。”
谢飞卿道:“楚煜,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知道,而且你吃准了我不舍得杀你。”楚煜说,“你们尽管出招,我拭目以待。”
明沙倚着回廊的阑干,双手抱胸。他抬头看了眼,夜色沉重,黑沉沉中透着血红。
他转头瞥了下卧房的窗棂,昏黄的烛火透出雕花窗,让人瞧不见里面的情景。
刘大夫一走,他就自觉地出了卧房,让侯爷与谢飞卿独处。
门被人从内拉开,楚煜带着满身的药味走出来,说:“回府。”
明沙踏下石阶,说:“我还以为他会让我们留宿。”
楚煜笑道:“让我们留宿?他让我们滚蛋!”
阍人擦着眼睛步出阍室,给二人开了大门。明沙拢着手,说:“大人,小的冒昧地提一句。我们与首辅本就势如水火,况且那谢飞卿本就棘手得很,您别被人利用了。”
“你小子当我不知道?”楚煜将雪踹了一脚,“谢飞卿此人,我自有把握,不足为虑。倒是今天皇上的话,让我心里发怵。”
楚煜不坐轿子,明沙便直接牵着马,说:“看样子皇上终究是忌惮武陵侯的兵权与威望。”
楚煜道:“听到他要封赏母亲时,我掌心都出汗了。母亲到底不能随我出入塞北,她久居都城,皇上就借机拿母亲来威胁我。”
“武陵侯府如今的辉煌都是用刀子与性命换来的,我们在边陲舔血,回京后却还要遭人猜忌。”明沙愤愤道,“这些个京官光是嘴上功夫了得,一落笔就能写死活人,可要让他们去边陲,都活不过半日!”
楚煜说:“功高震主,天家难免猜疑。皇城脚下的官员作风奢靡,听到某位贪腐的银子都抵得上守备两年的军饷时,真想骂他娘的混蛋。”
两人扛着寒风,徐步走入侯府。明沙将马儿牵去马厩,楚煜则若有所思地入了卧房。
楚煜燃上灯烛,凭着记忆写下一个个名字。一息后,他看着纸上的某个名字,陷入了沉思。
官员的投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他站于哪一派。
纸团按照官员座位的前后顺序投入箱子,在常如福唱票时,楚煜在心中默默记下了每张票投出的人选。如今,他只要将官员的顺序同投出的人选一一对应,就能大致推出他们的立场。
楚煜信手涂着那些名字,墨汁将字迹晕成黑块,将真相暗藏于底。
刘封投了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