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楚煜身子一跃,将马缰甩给明沙,用冰雪搓着手,说:“刘封可接任了?”
明沙把马交给御内侍卫,思索着:“林首辅力排众议,硬是要将汪侍郎推上去,但陛下不知怎的,偏就选中了刘封。 ”他把油纸打开,嚼着里面的包子。
包子的香味飘过来,楚煜瞧他一眼,明沙递给他一个,说:“这宴年年都办得急,尽会卡着用膳的点。”
楚煜咬了口包子,道:“皇家讲究排场,前几年我来这万官宴,傻傻地等了半个时辰才尝到菜。”
他绕上青释桥,黑黑的湖面映照出数盏星火,说:“王净刚死,刘封就接任吏部尚书,得亏他们不知刘封乃是我们的人,不然难免起疑,又是不得安生。”
“我们这没人举荐过刘封,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小小郎中。”明沙拍拍手,把裹包子的油纸搓成一团,“但是为何刘封就上去了?”
楚煜说:“凭他自己的本事,要么是在陛下眼熟他,要么他是根墙头草,总之,这人不能多用。”
明沙跟着楚煜拐入红色的宫门,说:“我这几日就去探探他的底细。”
“打草惊蛇,毋庸为之。”楚煜大步流星地跨向明圣殿,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说,“明沙,下次别去这家包子铺了,着实难吃。”
酒香醉魂,云鬓雾鬓。都城难能一见的舞姬翩跹袅娜,楚宫腰曼妙舞动,轻纱薄杉缠于臂上,犹如神女降世。
楚煜将葡萄抛入口中,风流眼扫了一圈殿内,见谢飞卿面含笑意地看着舞姬,眼珠子就没从舞姬身上挪开过。楚煜捏爆了一颗紫晶葡萄,桀骜的脸微不可察地阴沉了下来。
景明帝坐于上首,举起琉璃酒盏,声音浑厚:“岁末甫至,鸿气东来,忆之丝丝缕缕,感概诸爱卿惜时勤业,正旦至矣,愿大浩续天地日月之光!”
百官齐齐奉杯,共贺正旦。
帘帐后的太后饮了口暖汤,道:“武陵侯倒是与往岁般爱着玄衣,哀家一眼就瞧见了。”
楚煜抬起头,手上却没搁筷,说:“玄衣耐脏,北营常有比试,别的颜色经不起半日折腾。”
景明帝道:“武陵侯对己苛刻,麾下的铁骑更踏破了进犯的突厥,守了塞北两年太平,不得不赏。”
楚煜脸色微动,说:“为大浩身先士卒乃是楚家的使命,万万不敢讨赏。”
冕旒下的脸带了一丝笑,景明帝握着琉璃酒盏说:“怎能不赏?朕记得你母亲久居都城,前些时日,朕还同太后商量着要封太夫人为诰命夫人。”
楚煜眼神沉了下去,顷刻面上又浮现笑意,说:“陛下折煞母亲了,她就是一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诰命夫人。陛下倒不如多赏北营些冬衣,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时常有肢体摩擦,衣服都破了好几道口子,将士们手笨,将补丁缝得不能看。”
景明帝哈哈一笑:“行,那朕就让户部备着冬衣给北营。”
楚煜谢过陛下后,低头,只顾吃着宫中名馔。
百官觥筹交错,酒水碰撞间畅意欢言,他们似乎沉醉在宴会中,耳朵却诚实地追随着景明帝与楚煜的对话。
忽而,坐于景明帝下首的灵妃娇媚笑着,说:“听闻谢侍郎一字难求,不知本宫可有幸见侍郎的真迹?”
被蓦地提及的谢飞卿抬起眼皮,说:“春蚓秋蛇,娘娘若不嫌弃,微臣便献丑了。”
宫女端着笔墨纸砚幽步而来,跪在谢飞卿身前。谢飞卿执起毛笔,手腕转动,笔走龙蛇地落下最后一笔,写毕,他还端详了会儿,满意地放下笔。
宫女将书法呈给淑妃,灵妃好奇地看向宣纸,脸色有些僵硬,良久,才说:“侍郎这……独具一格。”
景明帝忍不住瞧了一眼,那字泼墨挥毫写就而成,笔锋苍劲有力又洒脱露芒,唯一的缺处即是看不太懂写的是啥。
景明帝噎道:“谢爱卿的草书确是……独具一格,不似平日折子上的字迹,若不是亲眼所见爱卿所书,朕恐是猜不出是谁写的。”
谢飞卿叹气,由衷地感到曲高和寡。凡是要经他人之眼的文字,他都会刻意使用板正的字体。因为此前林世白就由于谢飞卿使用草书抄经文,罚了谢飞卿一顿狠的。
谢飞卿打小就爱用自己的字体暗戳戳骂人,就如上次恒王刁难他,他回府后,一气呵成地写了几个大字。前来拜访他的官员瞧见这幅字,当即赞不绝口,把谢飞卿的真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谢飞卿看着纸上写的“恒王是王八”,欣然接受了官员的赞美。
楚皇后看着谢飞卿的草书,兴致来了,道:“武陵侯儿时在宫中伴读,作得一手好画,不如即兴来一笔?”
楚煜离座,随性作完一副铁马破阵图,他转身对谢飞卿道:“谢侍郎可否为本侯题字?”
谢飞卿起身,接过楚煜手中带着温热的笔,龙飞凤舞地题上小字。楚煜在他身侧,忽而轻声笑着,在谢飞卿耳边小声说:“玉犬,侍郎原来还记得。”
谢飞卿手顿住,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说:“你胡说什么?”
楚煜摸着下巴,说:“侍郎这字倒好,恣意不羁,乍一看,本侯差点没认出来。”
谢飞卿不理他,将笔搁在笔架上。
宫女将书画奉给上首的贵主儿,众人皆是点头赞许。
恒王喝得醉醺醺,打着酒嗝儿道:“皇兄,后生可畏啊。”
景明帝看向他,说:“六弟也想同他二人玩玩?”
恒王挺着肥肚子站起身,嚷着纸笔。他几下就写好,摸着肚子,说:“宴会无非是曲舞,年年如此,不免失趣。皇兄不如让百官投票,选出今夜最好的字画。”
景明帝让常如福备好纸笔,传给各位大臣。
萧蔚远写好心仪的名字后,把纸张折成一小块,不让旁人知道里面的内容。他凑向楚煜,说:“明然,你猜我投的谁?”
楚煜说:“总之不是恒王。”
萧蔚远嘿嘿笑着,说:“我脑子被马踢了才会投他,就恒王那字,也就比我的好看上些许。”他将纸递给收票的宫女。
纸团收集好后,常如福亲自唱票,待最后一团纸被放下时,百官都知是谢飞卿拔得头筹,楚煜次之,恒王最末。
楚煜一瞬不瞬地盯着常如福唱票,心中默默记下名字的顺序,又在心中将票复盘一轮,他转着骨扳指的手忽地停住,望向百官中的刘封。
刘封尚与同僚对饮,突觉浑身不自在,放下酒杯,三角眼看了一圈。
“刘兄?”同僚道。
“无事,我们继续。”刘封举着酒杯。
朱雀门前,百官踏着乌靴,携星伴月地登上轿子。
早已守在朱雀门的下人见谢飞卿来,他一脸虑色,说:“大人,车舆的某处断了,今夜怕是得走回府。”
谢飞卿也没质问他,淡淡道:“明日·你带人将这轿子修好。”
乘着月色,主仆二人渐行渐远,谢飞卿身姿清逸,自是惹眼。
浓重冬夜中,傲气的声音响起。
“怎么徒步回去的,竟是连台轿子也养不起吗?”
谢飞卿觉得头大,转身行礼:“九皇子。”
苏策翊骑在马上,下巴高高扬起,说:“本朝厚待官员,你的俸禄都是到哪去了?”
“并非养不起,而是轿子坏了。”谢飞卿如实道。
苏策翊不以为意,拉着缰绳,转头对轿子里的人道:“表哥,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这马借我几日。”
说完,他拉起马缰,马儿嘶鸣一声,前蹄腾起,在谢飞卿跟前绕了圈才飞奔回宫。
雪泥溅在白衣上,谢飞卿似笑非笑地盯着那隐入夜色的马。
苏策翊,九皇子又如何?
总有让你跪着求饶的一日。
轿帘被掀开,露出英气的五官,楚煜拍拍自己身侧的软垫,道:“露寒霜重,侍郎快些入我轿中。”
谢飞卿的腿已好,行走如常,但若是长居湿冷之处,腿骨会锥心得痛。
谢飞卿上轿,坐在楚煜身边,他皮肤白得通透,寒风一吹,鼻子和脸颊就泛起红晕。楚煜握住他的手,皱眉道:“怎么这么冰。”
楚煜将谢飞卿的双手拢在自己手心,用体温去暖着那双冰冷的手,道:“轿子坏了,就不会在朱雀门前找我?非要把自己好不容易痊愈的腿给弄废?”
谢飞卿靠在垫上,道:“算了吧,九皇子到时要用他的嘴骂死我。”
楚煜搓着谢飞卿的手,说:“他孩子心性,嘴是毒了点,但人不坏。”
谢飞卿将手抽回来,冷着脸道:“对,他不坏,坏的另有其人。”
楚煜忍不住笑道:“你同他计较什么,就当他是个嘴上白痴。”
谢飞卿撩开轿帘,对明沙道:“停轿。”
楚煜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忙将人拉回来,说:“旁人倒也会说你几句,你也没这般气过,怎么一到苏策翊这……”
谢飞卿掰开楚煜的手,月色透过半开的轿帘照着谢飞卿的侧脸,显得愈发神色晦暗,他道:“你不懂,多说无益。”
楚煜兀自挪了个窝,坐在离轿帘近的地方,正好堵着谢飞卿,道:“侍郎肯说,我就会懂。你的字迹我不也是一眼就懂?”
谢飞卿瞅他一眼,阖上眸假寐。
楚煜见他不肯道出实情,也不强求,只默默挨近了些,好让谢飞卿靠着自己。
轿子驰入神武街,周遭变得异常安静,风吹动枯枝的声音格外清晰。楚煜面色如常,睁着眼,看向拂动的轿帘。
屋檐上投下移动的阴影,银针猛然划破寂静的黑夜,一点寒光刺向轿外赶路的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