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走到外面,就跟被众人簇拥着,朝这走来的明锦面对面碰上了。
明锦今日着一身玫瑰金的织金锦纱衫,下面配着一条葱白底的束腰长裙,头发尽数都梳了起来,左右都插着金步摇。
远远走来,身段婀娜娉婷。
走近之后,细眉红唇,肤白赛雪,明艳清雅的样貌就更加遮藏不住了,尤其是鼻梁上那一颗小痣,更是浑然天成、活色生香。
似是察觉到众人的注视,那个原本微垂着眼睛,走着路的女子,忽然抬起眼帘,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这一抬头,却让众人都不由自主都屏住了呼吸。
记忆中想过许多相见的画面,也猜想过这位失踪十年的侯府小姐,必定受过不少苦楚,气质和性子也必定是胆小、怯懦的。
为着这个——
这阵子明容私下没少闹。
她今年十七了,已经到了择婿出嫁的年纪,本就烦自己的亲事,不知道日后能觅得什么高门佳婿,偏又来了这么个破落户!
这要是让旁人知晓她以前都待在什么地方,日后她这婚事可如何是好?
玉姨娘虽然明面上劝着,心里却是也没少责怪明锦。
至于侯府其余人,上上下下,不管是主子还是奴婢,那也都是各有想法,各有议论。
这些话,他们当然是不敢传到周昭如那边去的,怕挨罚,这阵子侯夫人脾气正差不顺呢。
但难道周昭如没想过吗?
她想的更多,一方面是愧疚,觉得这个女儿真是命运多舛,竟沦落到那样的地方去;一方面却是又有些说不出的心情……
那种地方待了十年,虽然周妈妈她们表示姑娘身子都好,清白也在。
可他们知道清白在有什么用?
要是让外面的人知晓,还不知会有多少议论呢。
以后她该怎么办?谁愿意娶她?还有府里其他人又该怎么办?他们府里这么多姑娘少爷,不少都到了要娶妻、要嫁人的年纪。
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谁愿意嫁进来,谁又愿意娶她们?
这件件桩桩,压得周昭如的心都沉甸甸的,脑仁更是疼得不行。
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生得这么好。
若说模样、身段,还可以说是家人给的,但这通身的气质,还有那一双恬静镇定的眼睛,就真的没有理由了。
若不是已经从周妈妈她们先一步送来的书信中,了解到她这十年的经历,恐怕任谁都得以为,她这十年过得很好,许是被哪个高门大户,捡走当作宝贝嫡女养着也不一定。
要不然怎么能养出这样尊贵的嫡女气质?
举手投足,都是一派从容淡然、又矜贵卓绝的模样,竟是把他们侯府长大的几个姑娘,都给比下去了。
别说这几位庶出的姑娘了,就连长房的那个宝贝心肝,绛云苑中那个被当成嫡女养大的那位,也完全比不过这位。
像是浑然天成,又像是与生俱来。
根本不用去问她是什么出身,只消这样看着,便能知晓这位姑娘的出身不会差。
一时间。
众人看得目光怔怔。
就连向来懒得管长房这些闲事的叶昔,也微微睁大了些眼睛,露出惊讶的模样。
姚千云的情绪虽然不似旁人那般外放,但显然也有些诧异。
“夫人,姑娘平安回来了。”崔妈妈先哽咽着喊了这么一声。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回过神。
明锦却未说话。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也在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些她记忆中的家人。
中间站着的,自然是她的生母周昭如。
她左右两侧,则是二房的二叔母叶昔,还有三房的三叔母姚千云。
她与她们的接触,其实并不算多。
当年她回来,因心中不安,日日只知道待在那一亩三分地,哪里敢往别处跑?
祖母倒是劝她多跟二叔母走动。
但妯娌之间,就算表面再是和睦,私下也有不少龌龊。
祖母因不满周氏当年所为,本就对她多有怨言,又觉得明瑶的存在,伤了她的心,更是不喜这个长媳。
倒是二叔母,虽是庶子的媳妇,但这些年,每年都会去老君山上陪着她一起过年,倒让她们这对本无血缘关系的婆媳,关系要好过长房和三房。
不过她最开始,也的确与二叔母走近过。
那还是祖母提议的。
祖母怕她刚回到家,人生地不熟的,又担心她心里记着明瑶那点事,便让二叔母多照顾她一些。
二叔母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为太学,国子监祭酒更是其中品级最高之人,教导诸生,虽然品级不算很高,却十分受人尊重。
而二叔母幼承家学,也是极擅文赋,还写得一手好字。
明锦还与她练过一段时日的字,只可惜……也就一段时间罢了。
在被周昭如知道她竟然跟着二叔母学写字之后,她虽然明面上并未说什么,却在之后几日,每到她过去请安,和陪她吃饭的时候,就冷脸对她。
她起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心里自是慌张不已。
最后还是崔妈妈与她说了这其中究竟。
她才知道那些时日,周昭如正被祖母训过。
她当时乍然知晓,再一看周昭如那副态度,自是忐忑不已。
她很喜欢二叔母,二叔母温柔爱笑,对她很好,她时常会抚着她的头发,鼓励她。
可她更贪恋母亲的爱。
血脉相连的母女之情,是谁也比拟不了的。
至少那时,她是这样想的。
所以再是犹豫,再是舍不得,她也还是切断了和二叔母的关系,她怕二叔母怪罪母亲,坏了她们两人的关系,索性便自己称病,没再去练字。
次数多了,二叔母这样聪慧的人,岂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体贴的什么都没说,只是托人送来一盒文房四宝,还有几本字帖,让她好好练字。
后来祖母没了。
二叔被派去外地,算是高升。
之后他们一家人就都留在了外面,离得太远,就连过年也没再回来过。
明锦其实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二叔母了。
上回见面,还是她决心嫁给顾长玄的时候,二叔母拿来送给她添妆的礼物。
她知她心意已决,所以没有劝她。
她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目光慈爱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过得好。
那还是除了祖母以外,明家第一个祝福她的人。
当时她硬是忍着没有哭,笑着跟她保证,她一定会过得很好,比谁都好。
后来她回想当年,终于后悔。
她不是为自己落到那样的凄惨结局而后悔,此中恩怨后果,她早已了清。
她是后悔。
她曾因为自己的偏执,而伤害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疼爱她的几个人。
祖母、二叔母……
她们都是这世上,关心她的人。
此刻穿过时空,再度相见,明锦看着眼前这个挂着温和笑容看着她的妇人,她还远没有后来与她熟稔。
如今她脸上挂着的笑,虽然亲切,却也带着礼貌的疏离,可明锦看着她,目光闪动,还是差点掉下眼泪。
“姑娘,夫人在看您。”
身侧传来崔妈妈的声音,也重新唤醒了明锦的理智。
她终于从叶昔的身上收回视线,重新落到了周昭如的身上。
但这一番注视,不说叶昔这个当事人有所察觉,周昭如这个一直看着明锦的人,又岂会没有察觉?
回想先前面前少女看着叶昔的样子,周昭如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她只当少女是认错了。
她是把叶昔当成她了,才会涌动那样的情绪。
但她刚刚看到少女时,心里所涌动的那些激动和热烈,也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一浇,渐渐有些熄灭了。
这也让周昭如,这会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本想把人抱住,喊几声囡囡宝贝,说她这些年辛苦了,但心里总有些怪异,让她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就这么大眼对小眼的看着。
周昭如在等着明锦先喊她母亲。
可明锦并没有喊,她不仅没喊,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周昭如,重新垂着眼眸。
旁人见她这样,虽然心里着急,但也只当她是近乡情怯,有些紧张了。崔妈妈心疼身边的姑娘,忙主动上前调和道:“姑娘怕是太激动了。”
周妈妈也跟着说道:“姑娘为了早日回来,可以与家人团聚,一路颠簸,都没怎么好好歇息过,这会恐怕是累了。”
听着这一番话的明锦,内心轻轻唔了一声。
说真的,她这一路歇得挺好的,除了赶马车的时候,坐得折腾了一些,但路上不管是吃吃喝喝,还是睡觉,她其实都挺舒服的。
但她知道,周妈妈这是在替她说话。
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去揭穿周妈妈的话,便任由她们替她圆了谎。
周昭如一听,果然不满的情绪消退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看到明锦纤瘦的模样时,真情所流露出来的心疼。
她什么都没说,终于上前,一把抓住明锦的手。
这一触碰,倒是许多记忆都纷涌而至了,幼时牵着她的手游园逛街,看着她小小一个人,拿着捕蝴蝶的东西,追逐蝴蝶,跑来跑去,笑语之声传遍整个院子。
每次她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跟拿着宝贝似的,一副献宝样,拿来先给她看。
就连那次元宵佳节,她走丢的那一天。
她也是看到了一串漂亮的珠花,拉着人,想去买来送给她当生辰礼物。
过往记忆,一下子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地充斥住周昭如的脑海。
周昭如看着明锦,忽然泪如雨下,她突然伸出双手,用力环抱住眼前的少女,才一抱住,就是一句压抑不住的哭声:“我的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