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萧允羡用一条绸带蒙住眼睛,用手抓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画舫二层。
眼前一片漆黑,其他感官便格外灵敏。她感觉上了二层后喧闹声一下子离自己远了,连脚踩在甲板上发出的‘吱呀’声都听得见了。不知他将自己带到了什么位置,阵阵迎面而来的凉风将她宽大的衣袖吹得烈烈作响,随着风,燕蓁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味道。
这是….硫磺?
不是要烧死我吧?
她顿时有些紧张。
正要开口询问,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好似炮声。
眼前的绸缎被解开,霎时,火树琪花倒映在她的眼眸中。
以墨蓝色的夜空为幕,凡目光所及之处,齐齐开出了无数绚丽夺目的烟火,一簇接一簇,星彩散作雨声来。
萧允羡见她怔怔地看着光彩陆离的夜空,满天星火将她瓷白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她回神后看向自己,冲他惊喜一笑,如绣幕芙蓉,霎时间柔情媚态让他呼吸一窒。
这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颜色,只属于他的颜色。萧允羡想。
“殿下,这惊喜我很喜欢。”她说出了今晚第一句真心话。
萧允羡温煦一笑,“那便值了。”
他微微抿唇,视线从她身上移向夜空,说:“我记得小时候,宫里每年除夕夜都要放烟花。每到除夕夜守岁,我和奶娘便早早熄了灯,坐在门槛上仰头等着。”
燕蓁静静听着。
“那烟花很好看,和今夜的一样。宫里的日子难熬,特别是入冬以后,因为每月领不到炭火,只能捡一些其他宫里烧剩的炭渣来取暖。奶娘一年四季都靠做些手艺活维持生计,她托人偷偷送出宫去卖了换点银子,这才将我拉扯大…..”
“可是一到冬天,奶娘的手便冻得皲裂生疮,奇痒无比,只好将手插进雪里缓解疼痛。所以冬天的日子,在我心中总是更难熬些,总是希望冬天能够尽早结束。”
她眼眸一动,这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儿时的往事。
“所以殿下盼着看到烟火,因为那代表冬天就快结束了。”
他点头,“不错,所以我日日盼,年年盼,熬过一年便盼着下一年。”
“后来呢?”
“后来,七岁那年,烟火在宫里被禁止了。”
“为何?”
他转身,看着最后一簇星火坠入夜色归于黑暗。
“因为有个父皇宠爱的贵人不喜欢。”
烟火结束了,夜色中,她开始看不清他的表情。
“奶娘和我都很失落,但还好,我们有彼此依靠。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再挨一挨,等到了十八岁,便可以开府,到时将奶娘一起带出宫,我们的日子便能好过些了。”
她回忆了一下,自前世嫁给他起,身边便没有刚刚他说到的这位‘奶娘’….莫非?
“有一日,奶娘没有再回来。”
“出了什么事?”
他的眸色在黑暗中转瞬即逝,快的让人抓不住。
“那时我病了,却请不来御医,每日只能硬挨着,开始的一两日我还有意识,后来便开始高烧不退。奶娘为了救我,四处求人,她见不到皇后娘娘,便去求贵人嫔妃….”他嗤笑一声,说:“偌大的皇宫啊,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
她轻轻垂眼,明白他的不甘。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个战败国的贡品,那意味着不仅仅是身份卑贱这么简单,这样的女人送进北齐皇宫不知有什么目的,想必谁也不想和‘细作’扯上关系,累及自身,尽管那女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
“奶娘四处碰壁,却没有放弃救我。她用井水帮我擦身降温,每日喂我米汤,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吊着,许是我还没有放弃自己,不久后我便退了烧。”
她向他莞尔一笑。
萧允羡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别至耳后,目光温和,说:“奶娘看我挺过来了,激动地笑着哭,她让我卧床休养,自己匆匆忙忙便出去了。”
“去哪儿?”
“她去各宫的小厨房捡些不要的食物,过去我们也是这样填饱肚子的。那日,她觉得我病情转好,想捡些好一点的食材为我补充营养,便去了御厨房。她见到下人正想将一锅熬好的鱼汤倒进泔水桶,忙上前询问,得知因为冷掉,主子不想吃了。她大喜过望,跪地央求着那人,说只打一碗鱼汤。”
听到此处,燕蓁心中生出一股悲凉。
“然后呢?”
“然后奶娘如愿得了一碗鱼汤,小心翼翼地端回来,高兴的与我说,她不敢舀鱼肉,但悄悄舀了半个鱼头,让我赶紧吃下休息。”
燕蓁正想安慰他,还没开口,就听他说:
“第二日,奶娘便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人好好的怎么不见了?”她有些着急,说:“就算奶娘因此事被捉住,顶多送去内监司,罚俸,再不济,便是罚去浣衣局做劳力。”
“你倒是对宫规很清楚?”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燕蓁立刻醒神,她这是听故事听入迷了,差点在他面前露了马脚。
好在萧允羡没有深究,他胸前微微起伏,看向远处万家灯火组成的繁华奢靡,说:“因为那日,太子殿下闹了肚子。御医诊断后推测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皇后娘娘严查,将太子身边的人都叫去问话。”
“太子喝了鱼汤?”
他摇摇头,“大哥那日从球场回来,因为热便要了碗冰糖水吃。他知道皇后娘娘的手段,不忍心自己宫里的人被罚,便隐瞒真相,说自己同往日一样只吃了御厨房的一日三餐。皇后娘娘为了不让此事再发生,便下令严惩。
一句话,御厨房三十七个人,全部被驱逐出了宫。这三十七人里,便有一人是奶娘。”
萧允羡突然想起今日江刃辛的话——
“大人为何选择扶持我争夺皇位?”
“因为你最想活。
因为只有你,尝过活不下去的滋味。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不顾一切去赢得权利,而不会在遇到困境时选择后退。
因为你的后面,没有退路。
只有践踏你、抛弃你的人。”
燕蓁哽住,她想问:难道奶娘趁机混进去逃出宫了吗?明明她那么在意你。可她看见萧允羡半明半暗的脸和垂下的眼睫,便将话咽了下去。
“怎么那样看着我?”他低低一笑,说:“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蓁蓁同情我。”
“我不是同情殿下,”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无奈柔声道:“我是心疼你。”
他身形一顿,眼中浮现困惑。
“心疼?”
燕蓁上前,用手心轻轻贴上他的左胸,说:“心疼就是…..这里被一只手攥住了,酸酸的。”
萧允羡喉头微动,一股陌生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你…可愿意陪着我?”说完他舔了舔嘴唇,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紧张,似又想起什么,急急的补充道:“一直陪着,我是说….我们成亲。”
燕蓁一顿,下一秒立刻垂眸掩饰住眼底的深思。
“我不愿意。”
他怔住,似乎没想过这个答案会从她口中说出。他不禁有些动气,眉心微皱,问:“为何?”
“因为我不愿做抛弃你的人。”
也不想做被你抛弃的人。燕蓁心道。
萧允羡呼吸加重,克制着问:“你是何意?”
“殿下志在庙堂之高,不是吗?”
“是。”
“蓁蓁志在江湖之远。我们道不同,我不愿为殿下委屈自己,也不想因自己的想法裹挟殿下。”
他盯着她一言不发,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灌木丛中,一道道身影快速在其中移动。
突然,一声‘哎哟’划破了危机四伏的气氛。
“谁撞我屁股了!”
“你小点声小点声!”一个浓眉大眼的彪形大汉用巴掌死命拍着另一人的后脑勺,“告诉你了小点声!行不行!”
“大哥,你巴掌声太大了,要暴露了。”
“三哥,你踩我脚了。”
“对不住对不住。”
“嘘!都别说话了!”
大汉将另外五个人围拢在一起,六颗不太聪明的脑袋凑在一堆,压低了声音议论着。
阿大:“我告诉你们,这是咱们今晚第一票,争取一炮打响!”
众人:“好!”
阿二:“大哥,咱们的计划是?”
阿大:“好问题,计划嘛,这个东西就是说…”
阿三:“要啥计划啊,上去哐哐砍完事了。”
阿四:“那最后咋算钱,你看那边,一共就俩人,一男一女,这也不好分啊。”
阿大:“雇主说了,主要是攻击男的,假装要杀女的,但不能真杀。把他俩分开就行了。”
小五:“好!那男的能杀吗?”
阿大挠挠头:“杀。”
众人(坚定脸):“嗯!”
阿大:“吧。”
众人:“啊?”
阿二:“快别说了,那俩人好像吵架了,谁也不理谁,现在动手不?”
阿大:“冲!”
这边,燕蓁和萧允羡沉默地走出画舫,从马头上岸走到了街上。今晚一直在暗处跟着的近卫看到自家主子的脸色,面面相觑,也不敢跟的太近。
两人谁都没有逛街的心思了,冷冰冰的气氛中,萧允羡率先开口,语气生硬。
“时候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有劳殿下。”
他看见她那副冷漠有礼的样子,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人群中一阵骚乱。
“冲啊——”
人群中眨眼间出现六个黑衣蒙面人,个个虎背熊腰,目露凶光。
哦,差点忘了。
燕蓁这才记起自己今晚的目的。
萧允羡立刻将她护在身后,沉着的喊了一声:“来人。”
身着红黑对襟服的近卫们从后方快速现身,不到一刻便将二人保护在中间。
“大哥,他们好多人啊!”
“奶奶的。”阿大怒吼一声,“这得加钱!”
燕蓁见此情形不利,她黛眉一蹙,娇呼一声蹲了下来。
“怎么了?”
“脚好像扭到了…”
他看了一眼局势,见蒙面人和近卫已经缠斗在一起,制服这几个人只是时间问题,便一言不发欲将她打横抱起。
这可不行,要是她和萧允羡分不开,计划可就泡汤了。
“我、我不要你抱。”
他阴沉着脸盯着她,下颌绷得死紧。
“不麻烦殿下,让这个侍卫大哥来吧。”
她随手一指,此人正是吕一。
萧允羡在这种情形下不欲与她争辩,略一颔首,示意吕一上前。
“你先带燕小姐离开此处,去后面安全的地方等。”
“是。”
吕一蹲下身,将燕蓁背起来。她不去看萧允羡的脸色也能想象,只因感觉到身上快被他盯穿了。二人往画舫的方向走,到岸边时吕一将她放下。
“请燕小姐在此稍等片刻,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燕蓁眼珠一转,歪头看他。
“侍卫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吕一。”
“那你家可有兄弟?”
吕一不解,却依言回禀:“并无兄弟,家中只有我和母亲。”
“哦…”她懵懂的点点头,“我还以为你弟弟叫吕二。”
吕一呆住,尴尬的笑了两声。
“燕小姐真是幽默。”他抬头看见她姣如秋月的面容,猛地退后一步,只因那双灵动的眼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吕一大哥,你怎么了?”
“咳,没事。”他掩饰的转过身去,不敢再乱看。
燕蓁狡黠一笑,不再说话。
等了片刻,远远瞧见萧允羡往这边走来,她立刻娇娇的叫了一声。
吕一听见便回头,询问道:“燕小姐怎么了?”
“吕一大哥,我脚好疼。”她轻咬下唇,眼波流转凝视着他。
吕一咽了下口水,磕磕巴巴的说:“那、那…属下….去找大夫。”
“你蹲下。”
吕一照做。
他刚一单膝跪地蹲下,一阵香气便扑进怀里,他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柳枝一般的娇躯。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吕一的身躯一僵,他呆呆回头,看见三殿下的脸阴沉到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