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树蛙在幽深河水边的水草丛中跃起。
这里曾经是城市河道的一部分,但是经过地质的改变,地壳的抬升,或者说是外神人为的改变。
河道的一部分被抬升到了高高的山顶,而另一部分就停留在这里,蜿蜒流向城市。曾经的河道如今成阶梯分布,这里算是一个假山底更大的蓄水池。
之前密集的暴雨让这里的水位格外深,潭水冰冷刺骨,但所幸并不湍急。
几棵巨大的树木被暴风雨吹入了潭水之中,横亘在潭面,漂浮在水面上的树枝被坠落的两人激起的浪花弄得左右摇摆,仿佛经历又一场降雨。
“噗——”威汉挣扎着浮上水面,口大口的吐出冰冷的池水,身旁是沉默着游动的少女。
少女拎着他的衣领,显然是她拉着威汉,不让他沉底。威汉抓住水中横亘的树木枝干,拉着少女的手,爬上了岸。
“你还好吗?”威汉检查自己全身的零件,除了肩膀上隐隐作痛还有侧腹的刺伤,并无大碍。
感谢杨向嵘大哥送的战术斗篷……雨披。
下一秒,他想起杨向嵘被直接碾断的手臂,喷泉一般翻涌的血沫……
威汉扶着少女一起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城市。
“……”付雷雅哀伤地吸了口气。
眼前的城市简直是炼狱,动物的尸体漂浮在街道刚刚没过脚背的水面。水面上悬浮的汽油焚烧着,油脂迷乱出光怪陆离的图景。
街道上疯狂跑动着异变的人类,有的全身是鳞片,双目流血,有的覆盖着毛发,四足行走,正在啃食腐烂的尸体头颅……
“和父亲曾经的实验室里一样……”付雷雅轻轻握住威汉是手,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大街上看到这样的情景。
“差不多一半左右都是不稳定的变异体,它们都会在24小时内死亡。”少女低声说。
威汉和少女沉默地走在城市边缘的街道上,仿佛两个幽灵。整个街道上都是尸体,变异体沉迷于血腥味,不停的啃食着血肉。
“最危险的是叶朗那样的。”付雷雅轻声说:“成功变异后的人类比没有意识的变异体更危险。”
下一秒,少女遽然拽开了一旁的车门。坚硬的铝合金车门直接撞碎了扑过来的变异体。
她瞥了一眼尸体,变异体的内脏因为剧烈的撞击而直接碎裂,浑身在地面抽搐着,绿色的液体在沥青地面洇开。
“获得了蜥蜴类的基因……但是软组织自吞噬了,神经系统之类可能也出了问题。”
付雷雅停下脚步:“前面很危险。人群越密集的地方,愈有可能出现强大危险的变异体。”
“你说你的心愿是不要有更多的伤亡,是吗?”
“是的。”
“而且叶朗感染的狼人也在城市里。”威汉补充道,他缓缓摸索向腰际别住的匕首。
“我能有胜算吗?”他突然看向少女,微微一笑。
“傻瓜。”少女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当然可以。因为……”
“前面的两位让一下,别站在路中央!”刺目的白光和喇叭声打断了少女的话,喇叭里一个干燥的青年声说。
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末世降临的街道上会有车辆行驶。威汉认出了那是之前见过的城市越野车辆。
“你说今晚是潮起之夜,现在所有的人类都在变异中吗?”威汉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的。无一例外。”少女站在威汉身后。
车上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从喇叭声听出他们是有自己的思维行动的,那么会不会是更加危险的……威汉冷静地护着付雷雅,缓缓后退——
如果有危险,就往黑暗的巷子里……
“等等,是你?!”坐在驾驶座,对着喇叭的青年突然大声喊道。
迎着炫目的远光灯,威汉看清从车上跑下来的人影,是恭怿。
只不过现在的他全副武装,背上甚至背着荷枪实弹,还有副武器。威汉敏锐地看见。
“你们都还好吗?”威汉也大声回应。
恭怿走近,他举起枪:“不怎么好。”
“这是什么意思?”威汉握住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的少女微微颤抖的手。
“没事,不要误会,我们是要检查一下你有没有变异的情况。”
恭怿抱歉地说,用冲锋枪前的照明灯扫视着两人的全身。越野车的副驾驶上一位全副武装的男性也架着枪,时刻保持戒备。
威汉沉默着举起手,他看见恭怿身后对街的便利店里,一只变异为猫的人类正翻找着猫粮。他的变异似乎只是半成品,头部的一边皮肤被毛覆盖,另一半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
当他转身时更为惊悚,他的脊椎在皮包下如怪石般嶙峋,无数骨节增生。
“是检查有没有稳定变异。”后座一个白大褂的医生打开车门,她用专业术语纠正了恭怿的说法。
“你是专业的,你说了算,哈哈。”恭怿挠挠后脑,微微放松。
“我需要自我介绍吗?”付雷雅轻声问,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在害怕。
害怕?
威汉第一次注意到,她也会有这种情绪吗?
明明她第一次见到自己还是那样信誓旦旦,说自己的使命是找到华国,不整个大陆的真命天子;
明明她在面对昔日朝夕相处却面目全非的实验体的攻击时还那么视死如归,庄严地说出自己乃是神州大地的守护者少司命;
威汉想起这一切感觉有点好笑,但他却没有笑,只是默不作声地握住少女的手。
“别担心,你是我的朋友。”
“他们全身没有明显异常。”女医生的声音有点尖细,不自然。
“我叫卜霞影,大耳白兔变异者。”
“听说你是恭怿之前的同伴,”她取下面罩,一副白皙的医护美女模样。威汉这才知道为什么她声音这么奇怪了,原来她的门牙向兔子一样突出。
她注意到了威汉的目光,笑了笑:“十多个小时之前我还没有呢,不过既然灾难已经到了,作为医生我必须比大家都更快接受这一切。”
“欢迎你们。”
卜霞影摸索着威汉全身,检查有没有部位的变异。她摸到了威汉的铁链和匕首,没有说什么。
威汉很感激。
当她拍打威汉肩膀时,威汉咬住牙,没让她发现异常。不然她会看见黑色纤维层填充的伤口。
威汉松了口气。
付雷雅更没有什么好检查的了。
她乖乖地伫立在汽灯的光柱间,华风的洋装长裙,精致得不像是末世之夜的普通女孩,更像是法晞和英伦18、19世纪的高卢贵族少女。
但她却带着璎珞的华国发簪,洋裙的细节不乏古华国的绣法,真丝织锦的裙旗,华夏结的绊扣装饰着各色的细小美玉,华风的中袖在城市喋血的晚风中轻轻飘动。
“看上去你们是少见的未进化者。占存活人数的一半不到。”卜霞影安慰地笑了笑,拉着有些怕见生人的少女上车。
付雷雅转身,看着自己。
“快去啊。”恭怿拍了拍威汉的后背:“好啊,你小子,亏我们还担心你的死活,你这是趁着天灾拐跑了京城哪家的大小姐啊?”
威汉有些语塞。
你相信自己吗?
英雄不问出路,你也许就是那个终结乱世的人。
他想起遇见少女时她说的话。
哪家的大小姐会在末日天灾降临时乱跑,说着莫名其妙跟2012世界毁灭预言一样的话?
还……还和一个陌生男人逃离了家人派来的追…杀。
“愣着干嘛,去照顾她!”恭怿吹了下口哨。
他看着威汉上车。
当威汉关上车门,恭怿把头探进车里,伏在威汉耳边,有点八卦地放低了声音:“凭借我多年应酬军部领导家属的经验,这个女孩是华央军委级别的,正战区职军官总担得上吧。”
……威汉满头黑线,该说恭怿不愧是特种部队成员吗?用军衔来评价女孩?
很强好吧。
除了驾驶座,越野车内部被改装成了一个简陋的战地急救室。
“…………”少女靠着威汉坐在改装的越野车里,一言不发。头顶的悬挂的白炽灯和LED灯一上一下,随着车辆在路面颠簸的震动摇晃着。
“怎么这么拘谨,是因为晕车吗。”威汉低声问,车里弥漫着医用酒精的味道。
他想象着女孩平时出入的交通工具,也许是他叫不出来名字的加长豪车,真皮座椅。
而现在却和他挤在这里。
“不是……”少女轻轻摇头。
威汉问晕车吗,少女也摇头。
他有些不解,明明少女之前和他见面初次时气场如此强大,完全是惊鸿一面,贵气凌然;面对变异的巨狼时面不改色……
但现在却没有那种女王般的气势,而是……
小鸟依人。
这样不好吗?兽终于说话了。但,威汉没有理它。
“很少见到外人。”付雷雅垂下纤细的睫,如鸦羽般覆过黑曜石般的眸:“每次都很远。”
“我呢?”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但下一秒他的耳朵便通红,胸膛如同兼职时打翻了乒乓球的货架。
虽然他刻意没有剧烈呼吸,但依然……
所以威汉并没有说出后半句:为什么第一次遇见自己时说得那么流利自然,几乎可以说是是真诚,没有一丝躲闪和紧张。
是因为……不…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我们才刚刚认识不久……
“你很近,可以。”
“因为……我的使命是寻找真命天子。”少女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话语变得连贯,她抬起头,落寞地弯了弯唇。
“遇见……你的话,早就想好了。”
第一次见面时,她都称那个人为“他”。
但现在……
“遇见……你的话,早就想好了。”
少女的声音很轻,但落在威汉的耳朵里,不啻于惊雷。惊醒了一双无尽黑暗里血红,孤傲的眼睛。
少女的话语亦唤醒了威汉。
浓重,深沉的宿命感和悲伤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尘土气味的先祖记忆。
祭火的高台上的少女跳着祭礼之舞:“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背井离乡的少年凝望着浩浩荡荡的龙形旗帜向远处进发,竿头系着铜铃。听闻他们将定都于殷,但却望不见少女的身影。
先祖的记忆与眼前的少女重合。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成为了遗世独立,掌握着所谓少司命之权的少女,诗书气华,带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神秘,以及使命;
但另一个她……却是懵懂、不谙世事的贵族少女,被包装在洋裙的华服下,像童话里的爱丽丝,只不过她是从她父亲的兔子洞来到人类社会……
冰冷实验室和古老诗词,沉郁的华风和英法的古典……
她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威汉凝视着少女。她白皙的脸上可以看见细小的纤点,温暖的呼吸中胸脯轻轻起伏着,以此证明她并不是一个瓷娃娃或者精美的人偶。
“天亮还有多久?”名为付雷雅的少女低声问。她不经意说话的语气像极了皇室的公主,但那份高贵中的一丝丝傲慢被华风的温润褪去。
威汉如梦方醒,他看向前方驾驶室夜光的仪表盘。
“0:21。”威汉转身,少女几乎是依偎着他,但她好像并未察觉,只是用纤细的手指隔着越野车的玻璃触摸着城市远处高楼大厦顶点的红光,那里的火焰恐怕明天早上才会熄灭。
车里各外安静,前排的另一位战士和恭怿交替打着鼾。而卜霞影正照顾着一位蒙面卧躺的女病人。
除了时不时底盘的磕磕碰碰,车厢里就只有心率仪单调的哔哔声。
“还有多久……”少女说话间,渐渐闭上眼睛,声音也渐渐迷迷糊糊。
她靠着威汉,陷入了沉睡。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温柔地靠着他的肩膀上。
威汉隐隐约约记得高中的课本,曾讲述君权神授,一位古巴比伦国王创造了世间第一本法典,将其镌刻在神殿的石柱之上。
又名“石柱法”。
老师要求记忆的人名和法典名,威汉已经忘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依然记得石柱法典上的图案——
锲形文字的上端是精美的浮雕:君王立于太阳和正义之神面前,接受象征王权的权标。象征君权神授,王权不可侵犯。
可神授予权力的往往是出生般不凡之人,这样平凡的自己,凭什么被她所青睐?
威汉并不相信命运,并不相信所谓的神,但直到他在阴暗的下水道道中醒来,拨开层层叠叠的藤蔓蕨草,见到这位少女——夕阳下,萤水间,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能成为所谓的华夏之君。那此刻,身边的少女便将是他唯一信仰的神灵……
但如果自己只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人,她误认为自己是所谓的真命天子,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失落。
他并不奢望什么,自己只是因为少女对他的选择,不想辜负这一份……
兽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了。
但它终究没有打扰他。
威汉凝视着浅眠的她。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像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孩。
但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卜霞影紧张地盯着躺在地板上,穿着病服的女性身影。她膝盖上心率计数器的数据在疯狂跳动,豆大的汗水打湿了她蓝色的医用口罩。
威汉更不知道,身旁的少女的体内同样沉睡着一个系统。但这系统,不是天外来客引发的赐予,而是……自她出生以来,大脑中的芯片。
犹大实验室的至高杰作。
失乐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