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是给圣母娘娘唱大戏的日子。每家按照人头出钱,由会长们提前去戏班子写戏,到了二十这天,就是唱登台戏的时候了,也叫打台子。
下午两点开戏,鸣锣放炮,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老人们说,戏唱的好不好,打台子很重要。打不好台子,这戏就唱不响。
每年这时候,妈妈总要带着我来戏场转转。
放学前我就在教室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音响和人声交杂,好不热闹。
回家来我看妈妈还是像往日一样沉默,“团团,去喊爷爷吃饭。”
推开上房的门,我看爷爷坐在炕上,嘴里冒着烟,他的烟袋子无精打采的耷拉在烟杆子上,爷爷往烟斗里揉搓着放烟叶。
屋里烟味很浓,很呛。
我爬上炕,揪他的胡子,“爷爷,饭好了,妈叫我们吃饭呢。奶奶呢?”
爷爷没说话。还在往烟斗里添着烟叶。
“爷爷,你耳朵还好不好啦?谁不吃饭谁就是个笨蛋啊。”
爷爷一把推开了我,伸脚去找鞋子。
我看见炕角放着他的鞭子,鞭子上绕着白色的毛发,是爷爷的胡子吗?还是奶奶的头发?
3.
饭吃完了,还是没见奶奶。除了我叽叽喳喳的想去看戏,爷爷和妈妈都没怎么说话。
“下午我和团团去看戏,去给圣母娘娘上柱香,压个香火钱,你去你二叔家问问你妈怎么个意思。”我看着妈妈,妈妈轻生“嗯”了一声,就起身刷锅去了。
我还小,但我知道,爷奶肯定是吵架了。
爷爷疼我,奶奶不疼我,所以奶奶不在,我还挺高兴的。
我在戏场里蹦跶的很欢,爷爷好像没什么兴致,爷爷是个老戏迷,不但自己爱哼哼,还喜欢教我唱。
但我感觉,今天还是不要粘着爷爷惹他烦,妈说小心爷爷揍我,用鞭子。
戏散了,人群里挤过来了奶奶的弟弟,恶狠狠地说:“我姐姐要离婚。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偷偷瞧爷爷,他没什么反应,牵着我的手力道大了一些。
“爷爷,手手疼。”爷爷没说话,摸了摸我的头,蹲下来让我跳到他背上,和无数个日子一样,驼我回家。
4.
家里坐满了人,有二爷爷三爷爷,好几个叔叔伯伯,还有奶奶的娘家人。
我站在高板凳上,扒着窗户边往屋子里瞅。
奶奶散着花白的头发,脸上有抓痕,她捋起袖子给其他人看,胳膊上,腿上,是一道道紫红色的印痕,我看着像是鞭痕。
奶奶一定很疼,她哭着说要离婚。
二爷爷耐着性子说:“老嫂子,这两口子过日子,床头吵架床尾和,再说,几十年了也没听谁说打架了就要离婚的,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嘛。”
哦,原来是爷爷打的,爷爷为什么要打奶奶啊,是用鞭子吗?
爷爷这边的人,都不同意他们离婚,嫌丢人,再说奶奶这一辈子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本就欠爷爷的,不跟爷爷过单凭她自己怎么生活。
奶奶娘家的人,也不同意他们离婚,嫌丢人,怕奶奶回娘家还要靠弟弟弟媳养活。
我想着,奶奶这时候也很可怜,虽然她生气了会朝妈妈摔碗,会满口脏话的骂我,但是她明明有两个家,现在又好像没有家。
不知什么时候,人都散去了。
我醒来时,在妈妈怀里,妈妈很少和我睡,因为爷爷不让。爷爷总说妈妈脾气坏,会教坏我。
5.
家里灶台旁的风匣子坏了,火烧不起来,煮到锅里的面,牙了(软软绵绵的不生不熟),奶奶嘴里骂了一声,“没用的家伙,哪一样是好的。”
爷爷听到了,去修。没修好,一来二去,和奶奶吵起来了。
奶奶个高,不驼背,一把扯住了爷爷的胡子,爷爷也不相让,挣脱后拿了鞭子,就有了奶奶身上的鞭痕。
爷爷的鞭子,就像爷爷一样,看着很软,但是爷爷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们一样的精神矍铄。
每次打架,奶奶都跑到二爷爷家,然后叫来娘家人为自己做主。
妈妈叮嘱我,不要去问爷爷,也不要去问奶奶。
他们今天去民政局离婚了。
我想,这个家里再也不会有奶奶欺负妈妈了。我问妈妈,你不开心吗?
妈妈摇摇头,苦笑。我不明白。
奶奶还是没有离成婚。
爷爷奶奶不说话,我去过他们屋,被褥枕头总是一颠一倒的放着。
爷爷和往常一样,白天送我上学,下学后带我串门子,然后回家吃饭,坐在门槛上教我唱戏。
什么都没变,日子又像以前一样无聊且枯燥。
奶奶也不再拐弯抹角的骂妈妈了,甚至缝了几件新衣服给我。奶奶是附近出了名的手巧。
她给我试衣服时嘴里念叨,女孩要穿的干干净净的,你妈妈和我一样,是个苦命人。
时间转眼就到了盛夏,太阳晒得眼睛疼。
地里的麦子一茬一茬地熟了,奶奶腿疼,说在家里看着我,也给爷爷和妈妈送饭。
奶奶做饭也好吃,连老师都说我现在像个小猪仔一样能吃。
日子过得真快,我的暑假正式来了。
妈说这两天收完最后一亩麦子,就带我去舅舅家待两天。
一大早奶奶就把我放在了二爷爷家,说要帮着爷爷他们抢工,赶紧把最后一茬麦子收了。
中午爷爷等不到奶奶送饭,回家来发现,奶奶走了。
奶奶拿走了她的衣物,和钱。再也没回来。
6.
一切都变了,过了很久,奶奶还是没有回来。
爷爷也不太理我了,爷爷的焦点好像放在了妈妈的身上。
吃饭嫌盐淡,下地嫌妈懒。
冬天很快来了,爷爷还是在太阳下翻着领子抓虱子。
妈妈每天勤勤恳恳的伺候着爷爷,早晨我和爷爷还在睡懒觉,妈妈就进来端屎倒尿,然后去烧炕。
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妈妈一人操劳。
人人都说爷爷有福气,娶了个能干的儿媳妇,吃苦耐劳,有力气。
可爷爷才不这样觉得,我听到他骂妈妈,“我娶了个你妈是个不会生蛋的母鸡,我儿又娶了你生不出儿子。”
儿子,和女儿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没觉得不一样,无非就是他们撒尿站着,我蹲着,可是,我也能站起来尿啊。
某一天,我捡到了一小个尖尖的木头,装在衣兜里,跑着去找爷爷,给他看这是我的小牛牛。
爷爷但笑不语,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河里结冰了。妈妈去河里给牲口挑水更难了。
先要凿冰,然后用瓢一下一下的装满两桶,再挑回去。
村子里冬天多是男人在挑水,可是爸爸还没回来,这些活爷爷不可能干,都是妈妈的。
妈妈坚韧,能干,姥姥说妈妈七岁的时候就放着七只羊。
姥姥每次说起妈妈,都是神采奕奕,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这种品质能让她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一个贤惠孝顺的儿媳,这让姥姥觉得非常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