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国舅的府邸位于城东,贯穿了整整三条街,远远的就能感受到庄严肃穆,阮国舅大名阮思辰,是当今皇后阮思思的兄长,两人的父亲是护国大将军阮烨。
阮烨在外郑守边疆,他的女儿在内母仪天下,所以连带着阮国舅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想讨好他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他家兵权在握,更是风光无限。
在赴宴的路上,温庭玉神色怏怏,看起来兴致并不高。
虞娇棠今日起的很早,六七个婆子伺候她沐浴更衣,绾发描眉,她今日穿的一袭云烟色天鹅绒长裙,浅杏色银纹绣百蝶度花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宽大些,腰身紧收,梳简单的随云髻,发间插着一支流苏珠钗,巧笑倩兮,美目盈盈。
为了配合她的穿着,温庭玉系了和她上衣同色的腰带,中间镶着一颗雪白的羊脂玉。
从上了马车,温庭玉一言不发,虞娇棠担忧询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温庭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别过脸沉思,不再理会虞娇棠。
虞娇棠不知所措的撑着下巴,这也……太反常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了许久,才到阮府。两人来的迟了些,等小厮领着他们落座的时候,满堂的宾客已坐了大半,阮国舅和他的妻子苏水韵还未到场。
温庭玉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多数都是朝堂上的熟面孔。众人见温庭玉出席,先是一怔,随即想到许是温庭玉为了攀附阮国舅的权势才来赴宴,心中不禁对他的鄙夷更甚。
见他身边跟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得知她就是相府那位李代桃僵的庶女,再联想到她的悲惨境遇,更是心道可惜。
不过温庭玉虽声名狼藉,但那张脸可是好看的无可挑剔,两人坐在一起,竟平分秋色之势,一个清冷似月,一个娇艳如阳。
阮府的婢女端来了茶果点心,虞娇棠矜持起来,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两人正对面坐着的一对夫妻,男子衣着低调却不失华贵,眉如远山,目光深沉,而坐在他旁边的妻子仿若弱柳扶风,楚楚可怜,是个病美人。
从一进来,男子的眼神就一直停留在温庭玉身上,虞娇棠不禁对他的身份颇为好奇。
温庭玉:“户部尚书,顾枫州。”
邻桌油头粉面的男人。
温庭玉:“礼部侍郎,阮宝临。”
虞娇棠疑惑:“也姓阮?”
温庭玉:“阮国舅的表弟,坐在他旁边的是当今圣上的弟弟,燕王萧泽。”
萧泽见虞娇棠在看他,笑着朝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虞娇棠对这位燕王萧泽略有耳闻,他和当今圣上萧何是同胞兄弟,性情温润,相貌清俊,但不知为何,已经二十有五,却至今未娶。
虞娇棠收回目光,看来今日出席的都是朝中重臣,虞娇棠环顾四周,见自己爹爹虞季清并未出席,也是,他对这种场合应当是不感兴趣的。
温庭玉不厌其烦的回答她的问题,两人耳鬓厮磨了许久,在外人看来,和普通的新婚夫妻一般无二。
突然,一道醉醺醺的声音打破了喧闹的环境,坐在邻桌的阮宝临,喝的面颊通红,举着酒杯笑道:“温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呐。”
霎时间,整个宴厅安静了下来,无一人说话,众人的目光徘徊在温庭玉,虞娇棠,阮宝临三位当事人身上。
心道真是一出好戏。
朝中对温庭玉抱有敌意的人大有人在,不过都忌惮他受皇上器重,虽私下抱怨,却从没有人敢当面如此挑衅他。
他是宦官,何以享艳福?
温庭玉面色如常,虞娇棠却清晰的感受到周围空气的变冷,迎着各种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握住了温庭玉藏在桌下凉的渗人的手。
温庭玉别过脸看向她,四目相对,温庭玉并没有抽回,虞娇棠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了脸颊,耳垂迅速变得滚烫,就连心脏也快速的跳动起来,这可是两人第一次有肌肤之亲。
温庭玉的手很凉,却触感细腻,骨节分明,就像是在摸一块冰凉的宝玉。
虞娇棠克制住情绪,目光从容的一一扫过在座各位的脸,淡淡的笑道:“谢阮大人夸奖,我家夫君待我很好。”
“宝临,你僭越了。”
说话的是从外面走来的男子,身穿暗青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面如冠玉,气度不凡。
虞娇棠心想,这人应该就是阮国舅了。
阮思辰表情激动,快步走到温庭玉面前拉住他的手,说:“庭玉,你能来,我和阿韵都很高兴,这么多年,你一直不肯见我们。”
温庭玉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冷淡:“阮大人,言重了。”
闻言,阮思辰转头看向阮宝临,语气威严:“温大人是我请来的客人,对他不敬就是对我不敬,不知宝临你对我是有什么意见吗?”
阮宝临能有今日,完全是倚靠的阮家的功劳,可他今日喝了酒,再仗着和阮思辰的血缘关系,言辞不禁大胆起来:“表哥,我可是你弟弟,还比不过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外人?
阮思辰垂下眼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原来,当年镇北侯温贤和护国大将军阮烨两人是生死之交,温庭玉跟阮思辰自幼一起长大,十几岁的年纪,风华正茂,恣意张扬,被并称为“京都双绝”。
后来在一次宫中举办的桃花宴上,两人结识了由当今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已故的和亲王之女——苏水韵,三人志趣相投,成为至交好友。
同年秋天,先帝身体抱恙,边关蛮夷侵犯,阮思辰跟随父亲阮烨北上杀敌,征战沙场三年,凯旋而归,夕阳余晖下,他骑着高头大马,睥睨一切,抬眼望去,两侧街道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队伍行至宫门,他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温庭玉,他穿着宦官服饰,神色清冷,手里攥着黄色的圣旨,孤身一人站在宫门前。
三年不见,温庭玉长高了不少,也比以前更加清瘦。
温庭玉的眼里并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他唤他:“阮将军。”
阮思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猝不及防,他急忙翻身下马,抓着温庭玉的肩膀,询问道:“你为何在此?”
温庭玉的语气淡淡,像是在阐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侯府,没了。”
霎时间,阮思辰明白了一切,他终于知道为何写给温庭玉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为何在部下面前提起侯府时他们会露出怪异的表情,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是瞒着他。
整整三年,缺水少粮,刀痕剑伤,寒风酷暑,他都咬着牙坚持,不曾落下一滴泪,可如今面对温庭玉,他一张嘴,眼泪率先夺眶而出:“庭玉,我来迟了。”
后来阮思辰不止一次的找过当今皇上萧何,求他重审当年冤案,萧何顾忌他在百姓中的的声名威望和国舅的身份,几次推脱无果。在他再次跑到养心殿找皇上重提此事后,萧何眼里露出一丝嘲弄,向站在他身边的李公公说道:“去叫温庭玉来。”
阮思辰顿时欣喜若狂,他以为他的坚持得到了回应,他以为他能帮到温庭玉。
可他错了。
萧何当着他的面,先是举起砚台,砸向跪在地上的温庭玉,温庭玉跪的笔直,并未躲闪,任由砚台砸破他的额头,鲜血汩汩,流了满脸。
阮思辰急忙跪倒在地:“陛下,您这是——”
萧何斜睨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温庭玉身上,然后慢条斯理的抽出腰带,在掌心对折,朝着温庭玉的挥了过去,牛皮制成的腰带,夹着劲风,第一下就在温庭玉脸上留下一道红肿的淤痕。
整个大殿的宫人各司其职,仿佛对这种事已经见惯不怪,重物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温庭玉一声不吭,暗红色的液体在白色的衣物上渗出朵朵血花。
阮思辰心乱如麻,每欲张口求情,萧何手中的力道就重了几分。
温庭玉依旧挺直着背,风骨峥嵘,一如当年骑着红鬃马在桃花宴上拔得头筹的小侯爷。
当阮思辰注意到萧何那戏谑的眼神时,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俯下身,将自己曾经高高在上的头颅贴在冰冷的大殿金砖上,缓缓的说:“微臣,知错了。”
那骇人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萧何轻笑一声,扔掉手里的腰带,重新慵懒的靠回榻上:“爱卿何错之有?是这狗奴才坏了朕与爱卿的雅兴,去外面跪着吧。”
温庭玉声音虚弱:“是。”
阮思辰看着温庭玉离去的背影,却是再不敢为他求情了,后来的日子里,阮思辰曾不止一次去温府登门拜访,可每次都被小厮以“温大人身体不适”而拒之门外,就连他和苏水韵成婚那日,温庭玉未曾出席。
至于温庭玉原本的身份,是萧何最忌讳被人提起的,曾有一个大臣在朝堂上弹劾温庭玉用了“温家余孽”四个字,被萧何下旨乱棍打死,诛杀九族,就连为他求情的三朝元老挨了一顿板子。
从此,对此事知情的人都默契的选择三缄其口,所以,除了一些朝中旧臣,多数人对温庭玉的认知,只是一个凭空出现的,颇有姿色的无名小卒,短短几年就上位成了惑乱朝纲的大奸宦。
阮思辰目光冷冽的看向阮宝临,道:“只是表兄弟,自然比不上一同长大的情意。”
阮宝临面色通红,将手中的酒杯用力一掷,四分五裂的碎片夹带着酒水散在地上,撂下一句:“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情意!”
说罢便怒气冲冲的离开。
这次的挑衅事件以阮宝临自取其辱而告终,众人看向温庭玉的目光又带上了一层探究,原以为他只是得皇上亲赖,不曾想还有阮国舅这层关系,幸好刚才没有跟着阮宝临落井下石。
酒过三巡,温庭玉胸口憋闷想出去透气,仔细的叮嘱虞娇棠后准备起身离开。
虞娇棠看着温庭玉因眼角散开桃色而愈发昳丽的眉眼,突然有点莫名的担忧,便拉着他的衣衫,笑着说:“夫君,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