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浓重的夜色已经降临了,整座夸父城都被昏黑的夜色所笼罩着,只有几处灯火蜷缩在角落。
昏暗的天幕下人声寂静,白日里人来人往,锣鼓喧天,都仿佛只是一场梦静而已。
哪怕是人潮汹涌的道师宅邸,如今也寂静压抑,屋中两位少年一个端坐,一个跪伏,都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我之所以拜你为师。”
白书琼深吸一口浊气,这句话说出口显然对他并不艰难,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我对你心悦臣服。”
他的眼眸里露出回忆的色彩,幼年时伴着朝阳修行,少年时众星捧月,再之后的嫉妒、愤怒,与无奈。
如今,那种种情绪酝酿累积起来,竟让他觉得……畅快,觉得这一生……不算白活。
“我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胜过你,因此……”
他初时还有些忐忑,说到这里,眼眸里却渐渐迸发出精光:“因此,我要拜你为师,侍奉在你的左右。”
陈道师微微一怔,不曾想自己才短短讲课了两次,便能让人升起这样复杂的情感。
“难道我在当老师这一行,当真有什么非凡的天赋?”他喃喃自语,越想越觉得果然如此,一时间兴奋雀跃之余,便将原本的猜测抛在了脑后,只笑道:“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思,我又如何能够拒绝?不过你便是一时技不如人也不必自怨自艾。我自打六岁起开始寒窗苦读,至今已有十余个寒暑,这其中艰辛……”
说到这里,他竟当真回想起了求学时的诸多辛苦,不由一声轻叹:“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寒窗苦读……”
白书琼听得发怔,他不像陈道师那般神经大条,也不是如白书琼一般闭门苦读圣贤书的单纯少年,事实上,作为白家少年一辈的最杰出天骄,无论修行还是权谋智慧,他都已经到达远超常人的地步。
此刻只是一瞬之间,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道:“道师所读的,是何宗何派的修行法?”
“修行法?”
陈道师一怔,道家玄说他自然是知晓的,可修行法却半点不曾耳闻,只得答道:“我所读的,是四书五经,孔孟典籍,什么修行法?”
他说完之后,忽然瞧见白书琼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前这位少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狠狠沉下,下一刻又猛然抬起:“你……你是道师?”
陈道师皱眉:“我当然是陈道师,自出生便是这个名字,为何每个人都非要问上一遍不可?”
在陈道师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答案,可白书琼听后,脸色却一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这样的古怪难以用言语形容,忽而疑惑,忽而释然,忽而狰狞,忽而又落寞低沉。
他忽而在笑,笑到极处又仰天一声咆哮,似乎在凄厉地嚎哭。
“陈道师……陈道师……嘿嘿……”
他的笑声凄厉,其中有多少自嘲,只有自己能够明白。
此时此刻,事情的轨迹终于在白书琼面前清晰起来。
陈道师!
眼前这位,的确是陈道师!
姓陈、名道师!
白书琼原先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少年如何诓骗了夸父神像,如今才知道答案竟然这样荒诞。
并非什么神通或秘术,也并非蓄谋已久的筹谋,而是他本就叫做陈道师!
哪怕聪明如白书琼、白秋山、秦川之流,都没有绕过这个大槛。
这是思维的盲区,道师是非凡的称谓,代表着一位广为人敬仰的圣杰,几乎不会有人以此为名。
就像是陈道师原本所在的世界里,有人叫做陈将军、陈皇帝一般,这样的几率太小,以至于哪怕聪明如白书琼也想不明白。
而如今豁然开朗,才发现自己寻觅已久的答案,竟然会这样简单!
而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语,回想起自己的惨败与挣扎,这更让白书琼愤怒得想要发狂。
当有朝一日,自己终于认输,终于垂下高贵的头颅,却发现那个一直狠狠将自己踩在脚下,一直拼了命的想要超越的“道师”,竟然是一位不曾修行过的普通人!
这样的滋味,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嘿……哈……哈哈……”
白书琼惨笑,只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泥土里,他想要洗刷这耻辱,想得将要发狂。
而这样的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洗刷。
然而将要动手时,他忽然笑得更加剧烈了,笑得咳嗽,笑得疯狂,笑得眼眸里浮现出狰狞的光:“陈道师!”
他抬起头来,神色之间,充满着森然的杀意:“这样杀了你,就太过便宜了!”
“我要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粉身碎骨,让你将今日的耻辱,十倍百倍地奉还!”
白书琼语罢霍然转身,身形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真是古怪。”
陈道师看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夜色,禁不住有些狐疑:“难道是我的名字有什么古怪?”
突如其来要拜自己为师,又如图起来要将自己粉身碎骨,这人的脾性还真是难以捉摸。
“难道他患了什么脑疾?”
陈道师给出这样的推断,绞尽脑汁也思索不出真正的答案。
发生在这座夸父城中的古怪之事,已经远远不止今天这一件。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陈道师苦思冥想,深深地皱起眉头。
来到这夸父城中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似乎有什么东西蓦然浮现,可想要伸手去抓,却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
“难道……”
陈道师眼眸忽然亮起,生出猜测:“这里当真是什么修行者居住的城池?”
这样的猜测让他心头火热,传说中神通广大的修行者世界,说不向往是不可能的,若自己也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光是想一想,便让陈道师心脏都在砰砰地加速。
“只是……”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目光又暗淡下来:“这一切都说不通。”
“若这当真是什么修行者的城池,我恐怕早便被这些神通广大的修行者杀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又怎么可能……拥有如今这样的地位?”
便是以陈道师的地位,也明白自己如今已经成了夸父城里的无数人的偶像。
接连两次讲道,数不胜数的人受到了自己的启发,将自己奉为神圣,而自己所讲的,不过是些寻常学问,又怎么可能入得了修行者的眼?
更何况,若这当真是什么修行者的世界,如秦川那样的一家之主,想必便算得上一方巨擘了,那么以此等人物的能为,又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吓得屈膝下跪、屁滚尿流?
“想必是我多想了。”
最终,陈道师轻轻苦笑了一声,将这样古怪的想法收起。
“不妨去找秦白书询问一番。”
他忽然眼眸亮起,秦白书是自己的弟子,在他面前,便是说出什么丢人的话也犯不着害臊,陈道师相信,便是这夸父城中的所有人都对自己阳奉阴违,秦白书也一定会坦诚地告知一切。
只是陈道师在宅邸里苦苦寻找了许久,却半点秦白书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恐怕是时辰已晚,他先行离去了罢?”
陈道师猜测,然而事到临头,却依旧觉得有些狐疑。
秦白书是温温吞吞的读书人性格,最讲究礼仪恭敬,以往他每日离去,都要恭恭敬敬地行过了礼再走,怎么唯独今天这般匆忙?
“古怪。”
最终,陈道师轻轻摇头,放弃了寻觅。
他捧着带到夸父城的书籍,心不在焉地读了一两个时辰,瞧见夜色深沉之后打了个哈欠,这才上床入睡。
然而到了第二日的正午,秦白书却依旧没有到来,这让陈道师禁不住皱眉:“难道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
他放心不下想要去查探一番,却又不知道秦白书家住何处,最终在屋中焦急地渡步了两圈,忽然洒然一笑。
“秦白书只是我的学生,谁说过学生每日都要来拜见老师呢?”
他这才豁然开朗过来:“只是以往秦白书每日都来,我才当成了习惯,然而学生学生便是学生,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如今这般才是理所当然。”
虽然如此,他却依旧有些放心不下:“若是他明日依旧不曾来,我便去查探询问一番。”
家中无人,陈道师索性读了一天的书,白天倒是不觉得异样,可到了晚间睡觉时忽然觉得忧心忡忡,无论如何都难以安眠。
他辗转了半夜,越想越是放心不下,霍然站起身来:“不如去问一问。”
一念既定,陈道师当即穿好衣衫,刚走出们去,忽然感觉风声急促!
他瞳孔一缩,只感觉耳旁骤然狂风一瞬即逝,再度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一只飞镖掠过自己耳旁,正插在大门正中央。
“明日正午,白家宅邸前相见。”
字迹狰狞森然,竟然呈现出血红色泽,不知是用谁的鲜血写成。
闻到近在咫尺的血腥气息,陈道师忽然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响!
一瞬之间,他的指骨被捏得剧烈作响,一阵滔天的怒火在胸腔中澎湃,让他呼吸粗重如野兽,双目一片血红。
自打他出生以来,还从未曾这样暴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