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淡笑,没被允许坐下的她,就直直站在厅中间:“老夫人您问,孙媳知无不言。”
“可是你命令这些管事嬷嬷婆子,缩减了各大院中的分例?”沈老夫人问。
杨昭点头:“是。”
“胡闹!”
沈老夫人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怒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公爹他们才刚回来,一个个都还受着伤,正是需要好好调养的时候,你不增加分例就算了,竟还缩减了他们的吃穿用度。是谁允许你这般做的?”
“身为沈家宗妇,掌家中中馈,不想着如何打理好内宅庶务,却反而在这时候克扣族人的用度,做出这等眼皮子浅的事儿,这就是你们杨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吗?”
“就是,连长辈分例都克扣,真是大大的不孝!”
“也不怕被人戳了脊梁骨!”
“这事要是被传出去,你们杨家女以后怕都难嫁入到好人家了……”
族亲女眷一个个怒脸附议着。
杨昭差点没被逗乐。
当然了,表面她一点不显,仍是一副柔顺恭敬的模样,一直等她们说完后,她才又微微福身,温声开口:
“原来老夫人与诸位叔伯奶奶,是为了府中的分例之事啊!这事也怪我,竟忘了与你们说了。”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话是三叔奶奶开口的。
杨昭没理她,而是侧头吩咐一旁的冬霜:“冬霜,你回一趟沁园,让人把那些账目本子全都给拿过来。对了,夏迎若是回来了,让她也顺便来一趟。”
“是。”
冬霜离去。
杨昭这才看向沈老夫人,温声说道:“老夫人,孙媳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一病就病了这么多天,也就忘了把这事情先与你说一说了。”
沈老夫人皱眉,但想到杨昭平日做事向来稳妥,不可能无故出这么大纰漏,她不由就放缓了语气:“阿昭,你说说吧,到底为什么要克扣了各院的分例?这总要有原因的。”
“能有什么原因,自家男人回来了,不就想偏着自家主院了么!”
三叔奶奶冷着脸,带着怨气;“说好让杨家军护送着回来,可那杨家军却在半路就离开了,要不是他们离开,我们沈家男丁如何会遭此大难?我家老爷至今都还起不来床,如今却还要克扣我们的分例,做出这黑心肝的事也不怕遭了报应……”
“三弟妹!”沈老夫人怒喝。
在杨昭面前怨恨杨家,这不是犯蠢吗?
沈老夫人下意识看了眼杨昭,却见她垂着眸,看不到是什么情绪。
“大嫂,你也别那么大嗓门,这事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说得好听,什么一脉同气休戚与共,这些年来,你们主院这头吃喝用度哪一样不比我们东西大院的好?”
“如今族中男丁们一回来,你们竟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明着就来克扣我们的用度了,大嫂,你不觉得你这吃相太难看了吗……”
三叔奶奶这话一出,其余族亲竟跟着点了头。
“你们……”
沈老夫人差点没被气死过去。
说她吃相难看?这些年她们哪一个不是吸附着她这主院生活的?
“大嫂,大哥虽然去了,可是我家老爷和二老爷可都是还在的,你这般明着欺负我们东西大院,可有想过大哥如果现在还在的话,知道你这般苛待他至亲兄弟们,一定会气得休了你不可……”三叔奶奶嗓门如洪钟。
“你、你放肆!”
沈老夫人被气得直捂胸口,面如猪肝色的大口喘气,刘嬷嬷见状急忙替她顺背。
“老夫人,别气别气,您可千万不能动气,得紧着自个身体才是!”
三叔奶奶冷哼一声,但到底没敢在说什么了,怕把人气死!
不过当她看向那个‘温顺’得碍眼的杨昭时,就又扯着嗓门发难了:“杨昭,今日这事都是因为你才闹出来的,你一个小辈,竟连长辈的分例都敢克扣,实在是可恶。”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不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说法,我定要请出沈家的族长来,替立儿休了你这个毒妇不可!”
墨王朝的女子地位微弱,女子即使是和离,都得脱下一层皮来,更别提是被休弃的女子了。
被休弃等于没活路。
特别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是绝不会允许家族女子被夫家休弃的,那不但会让整个家族蒙羞,更会连累到族中子女的婚嫁,所以一般被夫家休弃的女子,都是会得一条白绫吊死的份儿。
这也是沈老夫人听到三叔奶奶那话后,气得差点没断气过去的原因。
杨昭却没任何反应,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化一丝。
她抬眸看向那三叔奶奶,只淡淡说道:“三叔奶奶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请族长来,我家父兄这些年来为了我这个不孝女,已是十分劳心劳力了。如果沈家若真是容不下我,我自请下堂就是了。”
自请下堂?
众人顿惊了下。
包括沈老夫人,她大气都不喘了,一脸错愕的直直看着站在厅中间,一副温顺谦恭的杨昭:“阿昭,你……”
“老夫人,当年您带着诸位族亲拿着婚书到我杨家时,可还记得,你们当初答应过我入嫁沈家的条件?若有一日沈家容不下我,沈家便要给我一封和离书,放我离去。”
休弃?
呵!她们也配!!
不过,和离她们沈家自也是不愿的……
“阿昭,你这说的什么胡话!”
沈老夫人在李嬷嬷搀扶下,忙坐直了身躯;“你是我沈家宗妇,是我沈家的主母,怎能随意就说出这种话来。”
杨昭抬眸,看向了三叔奶奶。
“你看我作甚?”
三叔奶奶不满皱眉:“是你自个做错了事,如今却还想用和离来威胁我们?真是不孝至极,就这你就犯下了七出之条,我们沈家足可以休弃你了。”
想和离?做梦!
“就是啊,这事本就是你这做小辈的做错了,如今却还说什么和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次开口的是二叔奶奶。
其余族亲也纷纷开口了。
大致意思就是,她的错,她在胡闹,要和离是不可能的!
杨昭很淡定听着。
毕竟她就没想过真能和离得了,而她想要的也不单单只是和离而已。
“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
沈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怒瞪了眼还想开口的三叔奶奶,才看向杨昭说:“阿昭,和离这种事以后都不可再提了,这要是被人传了出去,你们杨家女儿以后可还如何嫁人?”
想了想,沈老夫人又温声说:“阿昭,你也别觉得委屈,谁让我们是女子,这世间上的女子就没有不受委屈的……”
女子?
凭什么女子就要天生受委屈??
杨昭听到沈老夫人那话,眼底闪过一抹戾气,甚至嘴角都不忍不住溢出了一抹讥讽与不甘,但这情绪又很快被她隐藏了起来。
因为无论她如何不甘,女子地位微弱这件事,是她至今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暗暗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
当然了,在场无人察觉到她异常,沈老夫人在与她说完后,就看向了在场族亲。
“还有你们,都是做长辈的,凡事得先把事情弄清楚后在说话,什么都还不清楚,就这般与个小辈计较,也不觉得脸热。”沈老夫人肃穆道。
这次没人开口了。
仿佛都是被沈老夫人给镇住了似的,其实她们真正怕的是杨昭会继续闹和离。
当初沈家男丁被流放,沈家名下铺子庄子那些来钱的,全都被抄了,当时沈家女眷绝望得几乎要活不下去,是杨昭嫁入沈家后,用自己的嫁妆去做生意、才一点点置办下了如今的家业。
说白一点,就是沈家上下这些年吃喝用度花的,等于都是她的嫁妆!!
花用‘入嫁媳’的嫁妆,本就是没脸没皮的事。
所以她们一直故作不知,可今日提到和离,却给她们提了醒,这一旦和离,这嫁妆可就得要归还女方的。
那可万万不行!!
而这时。
冬霜带着丫鬟捧着好几叠厚厚的账本入了屋,身后还跟着捧着木匣子的夏迎。
给沈老夫人等行礼后,冬霜才跟杨昭禀道:“夫人,各院的账本都拿来了。”
“给老夫人和诸位叔伯奶奶都看看吧。”杨昭淡然道。
“是。”
冬霜亲自分发了账本。
众人不明所以,可当看到手中账本后,一个个面色都各异了起来。
“二嫂,你上月不是说分例不够用,你手头紧吗?还向我借用了一千两,可这账目上可清楚记录了,你院中上个月的分例比上上个月都要多了两成。而且,你还从公账上借支走了三千两,还有这整套琉璃杯盏,云瑶的瓷花瓶……”
三叔奶奶手里的账本,显然是二叔奶奶院中的。
那除了正常的分例外,东大院从公账上和内库拿了什么都是被一笔一笔记录得清清楚楚,甚至物件的价值和当时以什么借口和理由拿走的都有。
三叔奶奶气得眼睛通红,看向二叔奶奶眼神都能化成刀子了。
哪知二叔奶奶眼神也是不善,怒瞪三叔奶奶:“你好意思说我,你自个不也说手头紧,在半年前竟就到公账那借走了五千两,还是用了大嫂的对牌去取的银钱。”
“还有这个两张金沙凤求凰和百子图的屏风,竟是被你讨去了,你明知道我那大孙女就要出嫁,需要那这金丝屏风撑台面,你却把库房仅有的两张都给拿去了……”
至于其余族亲,看到账本上记录时,也是纷纷看彼此都不顺眼了。
原来这些在自个面前哭穷的,竟都明着暗着的从公账上讨走了那么多东西和银钱,简直是可恶!!当然了也有一些旁支、但因男丁发配后而暂且融进来的族亲,她们就心虚了一些。
但脸色最难看的,当属沈老夫人。
她抓过面前好几个厚厚账本,匆匆一扫,面色就黑得不能再黑了,最后‘啪’的就把账本给拍在了桌上,一双眼睛沉冷冷看向众人。
特别是吵得面红脖子粗的两个妯娌。
“都闭嘴!”
沈老夫人眼神犀利无比,吓得连三叔奶奶都噤了声。
“这账本上记录的可都是真的?”她问。
众人沉默了。
因为想反驳也没办法,账本上记录得太清楚了,时间地点甚至理由都有,而且东西也确实是在她们手头上,根本没办法否认。
沈老夫人气得咬牙,可更让她生气的是杨昭。
她是如何掌中馈的?
竟就这么任着这些个贪心的东西来掏空她主院的家底么?而她这掌家太太竟都还一无所知,若不是今日闹出这事,她怕都还不知道。
这一刻,沈老夫人感到了危机。
她第一次意识到,出这些事前,那些管事嬷嬷婆子竟一直没给她禀报过情况,甚至连账房那头都没有向她禀报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沈老夫人心底莫名慌了一下,但表面却不动声色,她看向杨昭:“阿昭,这些账目上的事,你怎么都没有来与我说上一说?”
杨昭看着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沈老夫人,溢出一抹不可察的冷笑,面上却温顺回道;
“老夫人,这些事在五年多前我就曾与您说过,只是老夫人您说只要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以后都不必再禀报到您面前来,免得扰了您为老太爷抄经念佛。”
沈老夫人一噎。
因为确实有这事。
当时她就是想装傻充愣,不想沾手过多她用嫁妆支撑沈家女眷吃喝嚼用的事,怕以后会被人戳脊梁骨,就故意彻底放权给她了。外人眼中,就是杨昭自个要撑起沈家一族的。
她想着,就算以后有人想说她沈家吃‘入嫁媳’嫁妆的事,也是能有理由反驳,毕竟,人家是自己乐意主动拿出来给她们吃用的,而非是她们沈家不要脸要求的。
哪知——
“可这事……”
“老夫人。”
杨昭轻声打断了沈老夫人;“如今各院账本都在这里,老夫人可以先看看。”
“当年老夫人您说,我们沈家一脉同气休戚与共,所以这些年来,孙媳一直遵从老夫人您的意思,尽量的满足各院吃穿用度,只是……”
“这几年来,生意不好做。”
杨昭指了指其一红色皮的账本:“那本红账本就是这几年来家中盈利的账收,老夫人您看看,如今京中铺面庄子的那些收入,也暂且只够维持家里上下的花销用度而已。”
沈老夫人拿起那红账本翻看起来,可她越看越吃惊,最后没忍住惊呼脱口:“这每年差不多有五万两的纯盈利,竟都只是维持家里上下的花销用度?”
她记得当初沈家没出事、她执掌中馈时,沈家那些来庄子铺面等等加起来,也不过才两万多盈利而已,如今这一年都有五万两,竟只说暂够日常花销?
她们吃的是金子啊??
在场族亲一听一年五万两的盈利,眼睛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