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想要活下去呢?
当然想,想得痴迷,想得发狂。
这样的问题,任谁都会给出类似的回答。
而真正的问题,是为了活下去这一必要的目的,能够付出多少呢?
能够狠心割舍下自己的心血、努力、能够付出多少利益或权力?
陈道师猜测,为了活下去这一目的,自己能放弃的东西又许多。。
但能够为了生存,便放弃自己的尊严、意志、与信念吗?
陈道师目光漠然,这是最后的时刻,距离活下去,还剩下最后一张弥足珍贵的投票。
但他的眸光冷得惊人,平静地与那尊巍峨如神像般的男人对视,一句话也不说。
“投票罢。”
良久的沉默,他淡淡吐出这三个字,身躯硬得像是石头。
高台之上的冷漠男人微微沉默了片刻。
先前陈道师说出豪言壮语时,所有人都不以为然,唯独他吐出一个好字。
陈道师口吐道语时,他也为之动容,道出其真谛。
非要说来,在此地的二三十人中,他是极少数对陈道师有好感那一类。
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当得到陈道师的回答,他的目光变得淡漠如水,冷冷吐出这三个字:“我同意。”
他是一言九鼎的霸王,说出的话,便要兑现。
哪怕是他看好的人,也必须战战兢兢,伏在他的座下,否则便应该死去。
他没有朋友,不需要朋友。
他的确像是巍峨的神像,高高立在天幕上,众生落在他的眼睛里都过于渺小,因为他是在俯视。
结束了。
陈道师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白猿道人冷笑,周家的来人默然,白书琼低垂着头颅一语不发,目光中无喜无悲。
窗外的天空昏沉,明明是春日却光景郁郁,极远处飘来两朵乌云,今日的清晨将有一场春雨。
“这样古怪的世界……”
陈道师摇头,轻轻一声苦笑:“倒也不算白走一遭。”
他没想着反抗,的确没有那样的必要,自己不可能在暴怒的世家大族手中活下去,就此坦然赴死,反而更好看一些。
他也不觉得恐惧,很平和,临死之前,想起了故乡书本中,读过的英豪。
他为了救自己的弟子而死,付出了为之足够死也无憾的努力,这样的人生不算太遭,哪怕死去也比很多活着的人更有尊严。
一旁的众人见陈道师这幅容貌,都禁不住动容,舍生取义的伟岸气魄,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
只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发一言,规矩便是规矩,下棋人想要摔碎棋子的时候,没有其他下棋人能够阻拦。
唯有秦川目光闪烁,忽而精光毕露,忽而又暗淡低沉,他似乎要做出什么巨大的决定,但又难以下定决心,于是不断地犹豫、反复。
在这样的气氛中,白秋山忽然长出一口浊气:“慢着。”
众人纷纷向他望去,只见这位白家的老族长目光淡漠,幽幽道:“还有一个人,没有投票。”
众人听后先是怔然,下一刻才惊醒过来。
是了!的确还有一个人没有投票。
阎罗令的同意其实不止需要三票,而是四票,之所以口头上的规则是三票,是因为这四票中的其中一票,便是发起者本身。
如何有发起者不给自己投票的道理?自古以来都没有这样古怪的事,久而久之,阎罗令的规则便简化成现在的版本。
而白秋山转头,冷漠地看着白书琼,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刀刃:“我不同意。”
白书琼脸色惨白,一语不发。
“这场闹剧,结束了。”
白秋山看着白书琼,眸光深处里隐约藏着杀意:“你让我……有些失望。”
白书琼沉默,在道出阎罗令这三个字之后,他便没有再发一言,哪怕此刻也不例外。
他似乎已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像是呆滞地、腐朽地木头,将要枯萎,苍白,腐烂在春朝。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愕然。
就连陈道师都恍惚不敢相信,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候死里逃生。
这样的结果,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白秋山为何会背弃自己的儿子?还有那道镜上明显出了差错的文字,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你的疑惑。”
这时忽然有声音在陈道师耳边响起,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独属于修行者的神异手段。
“你的所有疑惑,我都知道,都能够解答。”
陈道师望向声音的主人,那个眯着眼微笑的男人也与他对视,笑着点了点头。
“明日正午,来秦家见我。”
声音依旧没有停止:“还有……”
秦川依旧在笑,他像是一只温和无害地狡黠狐狸,眸光却锐利如同刀刃,可以轻易割开每个人的肌肤,看到其骨骼与内脏。
“我知道,你不是道师。”
最后一句话让陈道师心头一震,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微笑,点了点头。
“还请将秦白书交给我。”
陈道师转过头来,朝着白秋山躬身行了一礼,话语中还带了一个请字。
他对白秋山没有尊重,无论对方是因为什么才帮助自己,显然都与自己本身无关,若不是为了秦白书,陈道师甚至不愿意和他再多说一句话。
白秋山一声冷哼,只道:“他就在东边那件阁楼里。”
陈道师走出房门向东行去,这时候秦川下意识上前一步,白秋山见状冷笑:“我白家可做不出这种勾当。”
秦川于是微微一笑,又退回了队列里。
陈道师独自一人走向东边的阁楼,这一路上果然无人阻拦,将要推开阁楼的大门时,他忽然驻足,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是否该告诉秦白书真相才好,是否要戳破这个单纯少年心中的泡沫。
然而思来想去,他最终轻轻一声苦笑,自己这样的疑问实在不该,秦白书有权知道真相,无论这真相是好是坏。
若是他到时不想继续拜自己为师,那便任由他离去便是,身为老师,唯独不应当欺骗自己的弟子。
呼出一口浊气,他轻轻推开房门,当见到其中的景象,表情忽然僵硬在了脸色。
他的瞳孔收缩,脸色一瞬间煞白。
忽然之间,他觉得天旋地转、浑浑噩噩,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戾气在他心头席卷,像是波涛浩荡,无休无止地汹涌。
只见阁楼之中,秦白书的肩胛骨被锁链洞穿,浑身上下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他蜷缩匍匐在角落的边缘,轻微地,轻微地喘气。
当看清陈道师,他浑浊暗淡的眼眸里一瞬间涌现出光彩,踉踉跄跄地爬起,陈道师这时发现,他的腿骨少了一截,被人用锯子硬生生截掉了一小半,原本高大阳光的少年郎,如今卑微地像是蜷缩在黑暗里的蠕虫。
陈道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秦白书,当时满座广场都是嘘声,只有这位少年郎抚掌大笑,那样灿烂的豪情,恐怕不会再有了。
“他们……他们……”
秦白书勉强发出声音,干涩、沙哑:“他们逼我承认您不是道师。”
“可道师便是道师,我如何能够撒谎?”
“我……我……”
他看着陈道师,忽然目光灰暗地低下头,忽而又抬起:“我恐怕无法走路了。”
他踉跄地跌倒在地,试着勉力爬起,然后又猛地跌倒。
于是他确信,又重复了一次:“我恐怕无法走路了。”
“只是……只是”
他抬起头,眼眸里终于涌现出光彩:“老师您是道师,一定能够帮我,对不对?”
“如果是道师的话,一定能够帮我。”他喃喃到这里,声音又黯然低沉下来。
“当然。”
陈道师的指甲骨捏得猛然作响,似乎有千万斤的炸药在他心头狂轰乱炸,有海水激荡,波涛汹涌,有万丈的狂风暴雨,有什么东西在轰隆隆崩塌。
他的心脏砰砰砰砰剧烈跳动,胸膛起伏,牙齿咬得青紫。
他眼眸里杀意纵横,前所未有的暴戾与怒火翻滚、咆哮。
而他脸上露出笑容,又重复了一次:“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