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老子久了不回来,连你亲爹你都认不到了!”
钟富甩了钟援朝一个白眼,然后背着手顺着机耕道朝家的方向溜达着。步履轻快了些,背着的手还在不住地晃悠,嘴里能听到轻快的曲子。
这是一个父亲对游子归家时才会出现的喜悦。
刚才的乌龙很快让钟援朝再次沉浸在从天人永隔到重逢时喜极欲泣的情绪当中。
钟援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赶紧追在父亲的屁股后头去了。
“老二今天才二十六,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钟援朝笑了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利群,给老爷子散了一支。
钟富远远看了一眼正朝这里狂奔过来的老二,年纪轻轻的就被扁担压塌了腰,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从田坎上扛着箩筐扁担正收工的乡亲此时见了钟富,一边叫着“书记好”,一边热情地招呼着钟援朝。
“援朝回来啦!”
“媳妇没跟着回来?”
“有两年没见到了哟,援朝出息了,现在在外面当大官了。”
钟富是大队书记,一辈子都没什么私心,有好处摆在面前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家人,而是把机会让出去,生怕让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这使他成了大队上最德高望重的人。
这也让刚恢复高考那一年,大队上唯一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机会被钟富直接安排给了别人,而不是便宜他的亲生儿子钟援朝。
这才有了钟援朝后来当兵提干这件事情。
“舅婆婆……”
“表叔……”
“彭二爹……”
农村里住在一个队上的乡亲总有特定的称谓,如果自己不是长辈,那么周围全都是长辈。
钟援朝一边热情地回应着这些长辈们,一边给他们散烟,且心虚地接受着他们的吹捧。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走出这个村子到城里去看看,就是一种成功,更别说是在城里都能当官的钟援朝,这个被他们看着从穿开裆裤长大的青勾子娃娃,现在比他爸还厉害。
老书记钟富的腰杆挺直了些,为自己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而骄傲,虽然他嘴上不说,但身体上的细节却显得很诚实。
钟老二本来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冲到大哥面前的,没想到他们家的土狗比就钟老二跑到快。
“短命的”冲到钟援朝的面前,就开始围着钟援朝打转,前身微低,屁股略高,摇着尾巴嘴里还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像是臣服的姿态,也似思念的娇嗔。
对了,“短命的”就是它的名字。
钟援朝蹲下去摸“短命的”,这家伙索性往坑洼不平的路上一躺,就把自己的肚皮给露了出来。
钟老二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大哥的面前,“短命的耳朵尖得很,在院坝里睡瞌睡,一听到你的声音,比吃屎还跑得快!”
这个就是二弟钟打印,他口吐芬芳……钟援朝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没它跑得快,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呼的!”
嚯嚯……
钟打印笑得全身乱晃,“大哥,你可别摸它,身上有隔蚤(跳蚤)。”
吓得钟援朝拍拍手,张开怀抱跟这个好多年没见的二弟来了一个熊抱,再说上一句,“有隔蚤就兄弟俩一起被咬。”
钟打印本来挺激动,吓得又赶紧把大哥推开,你一拳我一拳的打闹。
父子三人在村民的目光相送和议论声中回了自家的院子。
钟援朝没急着进门,就急忙往自家的田里走。
母亲叶蓁正在收农具,包裹得极其严实的三妹钟晳颜,直勾勾的看了钟援朝很久,能看到眼神从呆滞慢慢变成喜悦,然后扯着嗓子喊,“妈,大哥回来了。”
身为文化人的母亲,就算在是务农,也能看出点不一样的气质,比如有条不紊,又比如总是云淡风轻。
她转过头来看到钟援朝的时候,眼神温柔,笑容逐渐爬上满是皱纹的脸。
这一刻,钟援朝努力控制的情绪终于是绷不住了……
这一年,钟援朝三十岁,在田坎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这时的母亲叶蓁已经老得不像个样子。
曾经没来得及反思的钟援朝这一次终于赶上了,终于有机会弥补曾经那些遗憾。
钟援朝最遗憾的几件事:
一,所有心思全都扑在了仕途,没来得及尽孝,父母先后离去。
二,没有在该放手的时候放手,让自己憋屈了一生。
三,一直没能有个孩子。
所以在面对母亲的那一刻,钟援朝的情绪很难把持,这是重来一次的喜极而泣。
也是为上辈子追悔莫及的眼泪。
母亲温柔地抹去钟援朝的泪水,“走,回家,妈给你做饭。”
简单的一句话,饱含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心疼与慈爱。
钟晳颜抢过母亲手里的农具,一把扯下包裹着脸上的纱布,露出那张清秀的脸蛋,爽利地说,“妈,今晚我来做饭。”
一来是心疼母亲。
二是为欢迎大哥回家。
在父母面前,这个妹妹永远都这么懂事。
一行人刚进院子,老书记本来站在院子口上迎着大儿子,看到他们回来的时候,生怕让大儿子发现他似的,扭头又进了院子,装作莫不关心的样子。
等到钟晳颜前脚一进院子,钟富的目光盯着空地上,没头没尾地说,“杀只鸡,灶屋里墙上挂的腊肉取一块下来……”
“短命的”听到一家之主发号施令,飞起来将院坝里没关的鸡摁翻在地,拿嘴将它衔住不咬,邀功地摇着尾巴。
钟晳颜嘴一撇,我们在家累死累活都几天也赶不上一顿肉吃,大哥一回,又杀鸡,又煮腊肉的……
想吃鸡,想吃肉?哼!吃个屁!钟晳颜心里开始憋坏。
钟援朝被叶蓁拉着手刚进院子,钟晳颜反口就问,“大哥,大嫂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我惹你了?钟援朝心里吐槽,脸色也变得不怎么自然起来。
刚刚准备进屋的钟富也愣在高高的门槛外等着钟援朝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纸是包不住火的,钟援朝也没打算隐瞒,深吸一口气,说 ,“爸,妈,我跟何秀灵……离婚了!”
嗯?
父母、钟打印、钟晳颜的目光一同落在钟援朝的脸上,有质疑,有惊讶,有安慰,当然也有愤怒。
钟晳颜小声嘀咕地问一句,“爸,还杀鸡不?”
钟富的声音都是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杀个锤子!”